王德成:马连良《借东风》唱腔鉴赏

昂立风标树百年

马连良《借东风》唱腔鉴赏

文/王德成

2021年2月28日,是京剧大师马连良120岁冥诞,以农历计,为辛丑年正月初十。作为一个“马迷”,一个马派艺术的最随者、崇拜者,在这段时间里,总想做点什么,以资纪念。写此小文,记录分享笔者关于《借东风》唱腔的感悟。

一段成名曲 一生代表作

《借东风》这段【二黄】唱腔,可以说是马连良先生的成名作、代表作,甚至可以说,如同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唱腔,是中国京剧唱腔的代表作,是京剧艺术的标志性符号。值得一提的是,这段唱腔也是当年马连良坐科时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

据马龙著《我的祖父马连良》描述,“到1916年,马连良已演了不少由他主演的正工老生戏,如《武家坡》、《法门寺》、《雍凉关》等。这年萧长华先生决定复排经典连台本戏《三国志》,其中至关重要的诸葛亮一角决定由马连良来担任”。这出戏是“戏保人”的经典剧目,而此时喜连成总教习萧长华决定由正在坐科的马连良担任主角,是对这个娃娃的特意提携。此前的“祭风坛”一场戏,孔明只有几句念白便一带而过。此次复排,萧先生借鉴了《雍凉关》的唱腔,并重新填词,加工整理,修饰润色,一段新的《借东风》“先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诞生了。马连良不负众望,一炮而红。那年他16岁。在此后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里,马先生对这一唱段先后进行了5次修改加工,在唱腔唱词上反复打磨锤炼,使其终成京剧唱腔中的珠峰。

单从唱词来说,原先是'先天数玄妙法……这也是大数到难逃罗网,我诸葛站坛台祝告上苍,耳听得风声起从天而降,为什么有一道煞气红光?'后来改成'我诸葛假意儿……'。1958年最后一次修改较大,开头【导板】改为 “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原来的“我这里持法剑把七星坛上”改为“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后半段更是由原来的“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 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曹营的兵将无处躲藏。这也是时机到难逃罗网,我诸葛上坛台祝告上苍”改为“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火为江水生色增光。”应该说,这一改动,唱词得以锤炼,抒情性大大增强。但有评论家认为,“老词具有一定的迷信'妖道'色彩,每一次的加工,每一次的脱变都是把诸葛亮身上的“妖道”气质缩减了,让诸葛亮从神坛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的形象”。笔者认为,在艺术创作中,不能把当代人的价值观人文观强加于古人。更何况,现代科学对于玄学的认知度远远不够,不可统称为“迷信”。实践证明,这种去迷信的唱词的改变,并未有效提升艺术作品的艺术价值。连马先生也承认,最后一次修改,并没有再上一个高度。如果从一件艺术作品综合考量,笔者认为,57年电影版本“识天文学兵法犹如反掌”应为最佳。今将马先生在1949年、1957年录制的电影版本和1959年录制的音频版本作以分析对比。

1949年版本

马连良在1949年录制的电影《借东风》是由香港长城电影制片公司制作完成的,这也是现存最早的马连良京剧艺术视频资料,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赏看这一音响资料,不仅可以一览大师音容风貌,还可以领路“借风”唱段的唱腔美。48岁年龄,作为一个老生演员而言,可谓黄金时段。此时马连良的演唱,运腔自如,嗓音圆润悦耳,厚重而不失洒脱劲键。然而,细看视频便知,其扮戏的形象却是憔悴的、忧郁的,甚至略带几分木纳,这与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登台祭风,仗剑作法的孔明形象,相去甚远。而且,在后半段演唱中,丢掉了‘“曹营的兵将无处躲藏”中的“曹营”二字。此外,从录像视频看,感觉表演空间狭小,舞台调度全然不能展现临江设坛的雄浑气势。究其原因,应与当时现状有关。那时的马连良因战乱久困港岛,京城家中老小音信全无。马连良茶饭不思、忧心忡忡,“整日过着《四进士》中宋士杰一样的日子,‘有事在心头,终日皱眉头’”(见《我的祖父马连良》)。因此,这样的忧郁情状难免现于舞台。同期录制的《游龙戏凤》中的正德帝,同样呈现了类似憔悴的神情,与风流威仪的正德帝形象不符。可见,一件经典作品的诞生,的确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即使极其优秀的人,也不例外。可以说,作为一个宗师级演员完成如此作品是不成功的。

与局促的49年香港版相比,59年录制的“借风”可谓豪华配置。是年,中国京剧院与北京京剧院合作创排大型连台剧目《赤壁之战》,马少波、阿甲、翁偶红等名家参与执导和剧本改编,马连良、谭富英、李少春、裘盛戎、叶盛兰等大师级演员担纲主演,马连良仍旧饰演诸葛亮。这一版本的“借风”唱段就是在如此高配剧组班底下完成的。后来,马派名家张学津据此现场录音完成了配像录制。统观这一影像作品,堪称完美。首先在唱词上较之前版本作了锤炼,辞藻更加华丽而有气势,抒情性明显增强。在音乐上,首次在【导板】前增加了优美的弹拨乐。马连良的演唱也是炉火纯青,低柔巧俏、潇洒飘逸的特点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照理说,这样的一段大师们集成创作作品出炉后,应该迅速风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段唱不仅在当时没有盖过之前版本的风头,而且在之后的若干年里也没有传唱开来。时至今日,各种场合的演出,依旧是“习天书(识天文)、学兵法、犹如反掌”。人们不禁要问,原因何在?笔者斗胆断言,这一版本相较57年版本,刻意雕琢的成分加重了,而与剧中人物的风貌偏离了。

查阅小说《三国演义》便知,诸葛亮设坛祭风时28岁。试想,一个年仅28岁的军事家立于背靠长江的七星坛上,后面是曹操的百万大军,坛下是周瑜布下的诛杀罗网,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东风降临,意味着大计可成,“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在这样的境况下,作为是人而不是神的诸葛亮应是如何表现呢?英武、沉勇、亢奋、内紧外松,毫无半点懈怠。而59版的“借风”,过分突出了诸葛亮“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洒脱和仙风道骨,弱化了28岁孔明英姿勃发、气宇轩昂、机敏睿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强和视死如归的胆略。比如,一开始添加的优美的弹拨乐,就定下了平淡闲散的基调,【导板】“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在音调上字字平走,而57版“借风”的【导板】“识天文学兵法犹如反掌”,则如同一个个抛物线,声音走向是跳高式前行。接下来的一段【原板】唱腔,尺寸也较57版本大,因此感觉唱得松散。再加之,在这段唱腔里,马先生使用了降E调门,比57版低了半个调门,这样一来,声音形象就显得老气,提留劲儿小了,精神头就少了。无论听起来、还是唱起来,都会觉着不过瘾。综上所述,笔者认为,57版本代表着马派《借东风》唱段的最高水平。

1957年版本

千古绝唱唱百年

57年版本的《借东风》录像,堪称教科书式的范本,是经典中的经典,是京剧马派艺术的风标,是后人无法超越的艺术丰碑。录制这段电影视频时,马连良56岁,这对于注重身体保养和嗓音保护且身体健壮、精神状态良好的马先生来说,堪称金玉时光,而此时北京京剧二团、三团已相继并入马连良担纲的北京京剧团,形成马谭张裘四大头牌并驾齐驱的强势格局。马连良担任团长,一切顺风顺水,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其艺术修养正值炉火纯青。这些先决条件,都为他完成一部绝唱作品奠定基础。有如此精神风貌,当他进入剧中、登上舞台,身披法衣、手执宝剑做戏时,指点江山、器宇轩昂、睿智洒脱、如坐云端的活孔明形象呼之欲出。

此外,这段演唱,马连良的嗓音也是极佳状态。他拥有磁性极强、音色悦耳的男中音,口腔共鸣、胸腔共鸣、鼻腔共鸣巧妙融合,尤擅以气托声,因此运腔厚实而劲键。这样的嗓音,用以体现强弱断连涩疾的声腔技巧,演绎恢弘优美的借风曲调,堪称天籁之音、妙若天成。

从板式结构来看,这段《借东风》【二黄】成套唱腔前半部分由【导板】、【回龙】、【原板】、【跺板】组成,后半段由【原板】、【跺板】和【散板】组成,强弱对比、节奏变化丰富多彩。我们知道,阴阳对比,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灵魂。马连良深谙此道。在他的演唱中,按剧情所需,将固定板式的唱词尺寸拉长,以及声断气连和嗖音的运用手到擒来。因此,统观大段“借风”,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草书作品,疾徐顿挫,浓淡涩枯,相映生辉。正如评论家阿甲所言“抑扬顿挫是歌唱艺术的一般规律。对此,马连良有自己特殊的处理。马对‘抑’的唱法不是简单地压低声音,而是用气流控制音量,使得声响纤细有力。马对‘扬’的唱法,也不是把气鼓足、放声高唱,而是自觉地使气的运转受字韵的制约,使高腔虽悠扬流畅而无粗犷重浊之弊。马对‘顿’的唱法,也不是只强调音节的短促有力,而是以气制音,使声腔的顿断,重落轻放,使字与字之间,腔与腔之间,似断非断,若即若离。至于‘挫’的唱法,也并非把音压低,或者把音节塞在喉头,作摩擦挤压之声,而是在荡回曲折之间,带有一点擞音,这种擞音,在书法中如运笔之飞白,好像是带沙丝的笔锋。”

马先生这些技巧的运用,加之寓情于声, 自然是传情出神。具体来说,前面的【导板】唱腔稳重自持, 钢健雄沉, 气势磅礴, 叱咤风云, 使【导板】的唱法为之一新。接下来的【回龙】腔, 运用断、续的对比衬托, 递层、反复地把收腔推上去, 体现人物的胸有成竹, 洒脱自如。在大段的【原板】唱腔中, 他妥善地处理了重点和一般的关系。一般唱腔简练地带过, 而象“兵多将广”、“望江北”等重点唱腔,则把气和声作重点强调。“广”字唱得特别舒展, 稳稳地拖了四板以后,第五板慢下来, 通过“ 2 ”的沿音到“ 7 ”过渡, 低回而下, 宛转连绵, 刚柔并济。“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的【跺板】,如同草书作品的顿笔,干净利落,字断意连。登上坛台,登高望远,再起【原板】时,则翻高而唱,凭添气势。“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 ,“ 瞻”字重重的上滑音,如书法浓墨,极具抒情意味,“四方”的拖腔回荡延展, 出人意外地接引出“望江北”,如同草书引带粘连。“北”字轻轻上滑,与“瞻”形成浓淡对比,绝不雷同,然后用装饰音吐出、运行后, 很俏地转为“呀呃” ,虚字收腔。这个腔的运用, 器宇轩昂, 一气呵成, 连而突断, 醒耳动听,精彩至极。

最后【散板】中“从东而降”的“降”字, 落下音来以后从容地收住, 于无声处转虚字“呢呃” , 一挑即落到原音阶上归音。这里由于对虚字轻重的分寸掌握自如, 听来干净利落, 潇洒不群, 如同草书收笔时的一勾,给观众留下了余音绕梁的深刻印象。

传统美学思想告诉我们,艺术水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可以说,当年萧长华先生将这段《借东风》段唱添加到整场戏里,可谓妙手偶得,恰到好处。应该说,《借东风》这场戏是《群英会》的戏核,也是魏蜀吴三国之争的关键大战。把一大段的【二黄】唱腔搁在这里,搁在背靠长江的七星坛上,是充满豪情的咏叹调,是雕塑般的表达,是艺术创意的神来之笔。此时的诸葛亮是何等威风帅气、何等紧张兴奋、何等睿智从容,这些人物形象特点,既不能弱,也不能过。而马派的艺术表达手法,又恰恰适合于这一人物形象特点的生动演绎,情景声互为交融,由此铸就了马连良《借东风》的不朽。

一个艺人,走红舞台40载;一段“借风“”,传唱华夏百余年。这是中国京剧的骄傲,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奇迹。正是:“一代梨园精绝艺,借与东风唱百年”!告慰英灵,也激励后人。

(本文作者王德成,山东广播电视台主任记者 、京剧票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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