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火车

母亲说,我刚生下来时,和她是连在一起的,是用剪刀剪断了脐带,我们才分开的。我觉得,当年那辆从东北开往华北的长途火车,就好像是一条脐带。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决定从东北回河北,我就和他们坐上了一辆远行的火车。那时候的火车,一定是很老的、很笨重的、很迟缓的。说不定还需要烧煤。会吐出黑色的烟圈。每到一个站台,都要大声鸣笛的。就是坐在这样的火车上,我们一家三口完成了迁徙。当时的火车车厢里,应该有成百上千的人,而我们只是其中三个。我还很小很小的,没有自己的座位。火车行驶了三天三夜。我如果睡了,可能是横在他们的膝盖上。他们用双手托住我,类似用双手营造出一张弹簧床。我也可能是趴在他们怀里,双手抱着他们的脖子,或者把着他们的肩头。车轨发出的有规律的咣当咣当的声响,正好变成我睡觉时候的催眠曲。而笨重的火车在粗糙的轨道上颠簸,也恰好像是摇篮。虽然正在颠沛流离,我在火车上睡得很香。尤其我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像硕大的椰子果长在树上,任凭环境再是颠簸嘈杂,也一定会获得暂时的安宁。
我的母亲,出生在东北,黑龙江的勃利县,差不多是北方边陲。又在那里长大,到了如花的年纪,遇见一个从远方来的男人。这男人长她几岁,在当地当矿工,每天戴着前面有一盏小灯的矿工帽下到矿井里去,出来时已经是满脸满身黝黑。地下的煤矿有多黑,他的身上就有多黑。这样一个从远方来的做煤矿工人的男人,在人们眼里是吃苦耐劳的,是老实巴交的,是可以依靠的。所以经媒人介绍,他们两个走到一起。我是他们的结晶,但不一定就是爱情的结晶。两个人走到一起,从此一起生活,不见得就是因为爱情。那个年代,生活要大于爱情。爱情是浪漫的,生活是现实的。他们当时的处境一定很现实。他们的爱情的思想,可能还封在他们的内心里,轻易不能开发释放出来。他每天都要深入到地下去挖煤。什么时候遇到塌方,遇到爆炸,他也就永远埋在地下,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而我的母亲,她父亲当过兵,后来退伍了。家门口有一条古老的河,河里自古以来生活着许多鱼。他就靠打鱼养活一家人。这一家人就吃许多鱼。每条鱼都有手臂那么长。那时候吃鱼,不放盐和油,只是用水煮熟或蒸熟了,当作口粮来吃。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在这样的贫困之家里长大,能有多少浪漫的思想呢?
但是母亲确实讲过许多浪漫的东西。有关她的浪漫,大多和她的童年有关。她们生活在一个山坳里,村庄周围都是山。山上有榛子、松鼠、蘑菇、野猪、狼群、毒蛇,还有许多动物植物。榛子很好吃,是一种坚果,有点像花生,但比花生更香。山中有各种蘑菇,有可以吃的,也有毒蘑菇,毒蘑菇很鲜艳。她讲过许多狼的故事。有人去地里干活,把草帽放在地头,被大灰狼偷走了。狼把草帽戴在头上,去人家里敲门,要吃了家里的孩子。有人去买鞭炮,遇到了狼群,就把鞭炮点了,吓跑了狼群,保住了性命。捡蘑菇她说的最多。这应该是她童年最大的快乐。雨后山中长出一层大大小小的蘑菇,可以去山上捡蘑菇。因为有许多野兽,他们要结伴去。捡的蘑菇装进麻袋里。装满蘑菇的麻袋,直接从山上滚下来,可以滚到村子里。这些她的童年的往事,其实都是浪漫的,类似是一种过往的童话。
我的父亲,当时也正值大好年华,血气方刚,身强力壮,所以他才从家里出走,在全国各地漂泊闯荡。他所在的家,除了一双老人,有六七个孩子,而他是老大。他像一只长大的鸟,不想再在窝里憋屈着拥挤着,就飞出去,去天南地北,南方和北方。全国各地他都呆过,比如昆明,东北,但他具体的行动路线,他在各地做过什么,我们都不知,那是他自己的过往,那是他自己的历史。只要他不肯说,没有别人会知道。从这一点来看,父亲虽然很普通,也确实不很简单,至少我到现在,也还不曾去过南方,只是在北方学习、工作、生活着。这是我个人的局限,和我的父亲无关。他像一只鸟到处飞,可能终于飞累了,就在东北停下来,也终于肯干事情,做了煤矿工人。做一个煤矿工人,虽然很累很苦,却也恰好可以消耗他当时充沛旺盛的青春活力。他每天从矿井里爬出来,浑身黢黑,只有一双眼睛里还有白色,他眨动眼皮,才可以看出来他还是一个活人。但是弄得一身黑并不可怕,身上的脏污总还可以洗掉。劳动人民最光荣。劳动应该会让他内心感到踏实。等我来到这个世上,他的内心应该更稳定了一些,他也成为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选择了回家乡。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乡,也算是一种衣锦还乡。
从我的小小的视角,应该不知环境的改变。我一直在他们的怀里。虽然车窗外景物飞逝,毫不迟疑地向着后面掠去。我不知道那是坐在火车上,那是一场颠沛流离的长途跋涉,那是我们一家人最重大的迁徙。我只是像一个小玩具,像火车上的一个小物件。母亲是要远离家乡,跟着她的男人到远方,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生活。父亲是离开家乡,到处闯荡漂泊了一阵子,带着妻儿重返家乡。他们一定都有自己的心情,在心里都有不好形容的滋味。唯独我,只是个小孩,脑袋里还没有什么思想,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从此要发生怎样的变化。我还有着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睛,有着白白嫩嫩的鼻子和嘴巴。我还有着年轻的母亲和父亲。我是刚刚展开的一张白纸,我是刚刚打开盖子的一个罐子。我还近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地,只有些许的母亲和父亲的温柔的脚印。
一到父亲的家乡,我们住进了祖父新盖的房子。祖父很疼爱我,每天抱着我,到各处去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我去赶集。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孙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说。好像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其实,他还有着几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儿子女儿都有,可他那时候好像已经不疼儿女了,而尤其对我这个新来的孙儿有兴趣。好像,他的子女一辈是一辆车,我这一辈又是另一辆车,虽然我是新来的,很小的一辆车,他还是愿意从子女的车上跳下来,跳到我这辆小车上来。兴许他知道,他的儿女终将在我之前停下来。我才是更新的一代,可以跑得更久更远的,我才是更持久的希望所在。也或者,在他眼里他那些儿女都不争气,没有让他满意的,就把希冀的火苗引燃到我的身上。虽然隔了一代,我也是他的血脉,我也是他的延续。
祖父去世时,我仍然还是很小,还不懂得悲伤,就算是他的死也一样。但我已经有了一些记忆,我记得给他办丧时,灵堂设在老房子的堂屋里,他就躺在那口高高的棺材里。没有电灯,只在角落里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如豆,经风轻轻一吹,就剧烈颤抖摇晃,很有要熄灭的危险。房屋里阴暗幽深,这一点灯光就尤其鲜艳。它的颤抖摇晃也格外明显。祖父平躺在棺材里,我看不到祖父。祖父的儿女们跪坐在棺材面前,既像是对祖父去另一个世界临行前的一种守护,也像是对祖父生前他们表现不佳的一种忏悔。他们都在流眼泪,都在哭哭啼啼,也许等他们眼泪流干了,祖父和儿女们才算心安,祖父才席卷着儿女们的眼泪离去。院子里分两列站着更多来悼念的人。都是还活着的人,对先行死去的人,要表现出一种敬畏。但不好说是对祖父的敬畏,还是对死亡本身的敬畏。我作为祖父的亲人之一,在祖父去世时,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沾祖父去世的光,我吃了许多肉,大吃特吃,吃得吐了。二是,祖父平躺在棺材里,其他人披麻戴孝时,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我去驱赶这群麻雀。这群小东西从院子里飞起来,又落到了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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