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除旧布新，一年又一年！

现在，很多漂白为城里人的乡下人（包括鄙人），举毕生之力买一套房子，还不如回乡下去白手起家，造一幢小楼。当然，先得有一块地基才行。

但是，即使现在能够在乡下建造起小楼的，又有几人真正把它当做安身之所的？大都是把自己当做匆匆过客，把老家的房子当做驿站，只在过年大假、国庆假期或者平时非回去一趟不可的日子，才回去住一住的。而留守乡下的老人们往往又住不惯空洞的楼房。所以，即使在当今的农村，新建的楼房十室九空，了无生气。

要说有生气，还是以前的土屋，接地气，聚人气，才有了生活气息。虽然是土坯砌墙，窑瓦盖顶，木框做窗，甚至连窗玻璃都是尼龙纸做替代的，但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的一家人，往往能够同甘共苦，守望相助，自然也就能够在苦日子里头咂摸出甜来。

善于打理生活的乡下人，总能把简陋的房子住成金碧辉煌的宫殿。

1.

去过瓷都景德镇的人应该有印象：景德镇人对碎瓷片宠爱有加：把它们镶进墙里，嵌入台阶里，铺在人行道上，这的确是一个视瓷器为生命、敬瓷器为神灵的城市。

我们浠水不产瓷器，但是跟我一般年龄的浠水人，一定有过拿碎瓷片镶地面铺画的经历。

碎瓷片容易找，乡下人日常打破的瓷碗，谁家里都有；但都不舍得轻易丢弃。倒不是留着补碗匠来妙手回春，实在是大有用处。经摔而不碎的圆形碗底可以做搁蜡烛的灯座；大块的瓷片可以割韭菜，可以刮瓜皮；细碎的瓷片因为带有花纹，可以用来铺地，做成图案，装点地面。

新居落成的时候，或者新年将近的时候，整修门前屋内陆面是必须的事。早年买不起水泥的年代，用黏土、红土和石灰拌成简易的三合土，去填平、夯实、磨亮地面，那只是简单的平整；继而在尚未干透的三合土上，用带花纹的碎瓷片拼铺出好看的图案，才显出屋子主人的生活趣味。

瓷碗碎成片，倘若丢了，则一无是处；如果用于铺地面，则变废为宝了：它的蓝白相间的花纹，已经能给单一灰色的地面变得亮丽；而花瓣简洁的莲花和花瓣繁复的牡丹，也曾出现在很多人家的地面；更多的是用瓷片铺成字，比如吉祥如意、福禄寿喜之类，无疑表达了屋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祝愿。在福禄寿喜这四字之中，“寿”字最受欢迎，尤其是那种异化成四角云纹的“寿”字，拼成圆形，笔画简单，图案和谐，符合乡下人的审美习惯。

2.

乡下人很少订报纸。大队部（今叫村委会）和大队小学里过时的报纸却极为热俏，时不时有人前去讨要。报纸是乡下人糊墙的宝贝。

新居落成，可用田泥塞缝，可用黄沙土兑黄泥腻壁。墙皮会因此而平整，但是颜色深沉，人住在里面，有种孤寂感。糊上报纸就好了，不仅房子会亮堂许多，报纸上有图有画有人有物，也让住在房里的人不觉孤单。认得字的人，即便无所事事，他还能面壁读报呢。

我们乡下，很多人家布置婚房，也会用报纸糊墙。房子也许是住了几辈子的旧房子，因为往墙上糊了报纸，或者是往以前糊的旧报纸上再糊了新报纸，老旧的房子也会变得新起来！再在新糊的报纸上贴几张新画儿，挂几框相片儿，粘上大红喜字，也就成了娶新人的新房子了！

过年的时候，经历了腊月二十四的全方位除尘，也可以在各个房间的空壁上糊上报纸，给新打扫的房子换一身新的装扮。

报纸糊墙，久了会发黄，潮了出霉点，不是最理想的材料。但是它容易找容易换，所以受欢迎程度是其他居室装饰物所不及的。

听说，这几年有些人在外头发了财，想回到家乡搭新农村建设的便车，搞点旅游开发，建农家乐开采摘园等等。我觉得，倘若你开发的项目中，有那么几所土房子，里头的装修无需现代化，就是老一代人的办法：报纸糊墙！钱多人傻的外地人来了，说不准就住下来，乐不思归了。

3.

在乡下，一份人家，穷到买不起年画，不会被人看不起；但是如果一户人家的墙上，贴不出一张奖状，人前人后基本上就抬不起头来。

新年到来的时候，糊墙的旧报纸可以撕了换新的；破旧的年画也可以用新的替代了。但是，再旧的奖状都可以被主人保留在墙上！新的奖状来了，接着旧的连下去！所以，往墙上添加新奖状是年底辞旧迎新的一件很庄重的事情！

家庭成员在一年里头获得的各种奖状，都被主人或者主妇收着，到腊月二十九或者大年三十这一天，全部拿出来，挨着以前历年的旧奖状，按照奖状面积，大的接着大的，小的连着小的，一路的挂过去！整面整面的墙壁都挂着家人的奖状，昭示着这一家人的积极向上的心态和你追我赶的精神。

我还没读书的年代，父辈们的奖状都是争先恐后的往墙上贴的。特别是我细爷（小叔叔），他读书的年代虽然“白专”当道，但是奖状没少往家里拿：他体育好哇，跳高跳远长跑短跑都是他的强项，又经常代表中学篮球队在公社里打比赛，也得了不少奖状。我那时候还以为上学就是跑跑跳跳打打球，多惬意！

等到我上了学，全变了：乒乓台垮了、篮球框掉了，都没人修！家里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口径何其一致：好好读书，争取考学，跳出农门！否则就回家放牛！我读书之后，拿的奖状远远不及我细爷。从小学发蒙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时间，总算差不多拿完了学生时代所有的奖状，偏偏没有拿回过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我遇上了体育是可有可无的副科时代，除了能做广播体操，没有培养出一项体育特长来！

4.

即使如今大多数浠水人住进了新建的楼房，围起了小院墙，铺上了水泥地面，很多人依然保留了一项传统：大年前夕，在自家门前铺一层新土！

对了，铺这一层新土还是有点讲究的。首先，它是铺撒于户外的，大门前的空场儿（也有的人家是封闭的场院），屋后的晒场儿或者猪圈子，都需要撒一层新土；其次，铺的新土一定是均匀地撒一层的，不是堆积起来再扒开来的；第三，这土不是随处可取的路边土，必须是硬底山架子上新垦的麻骨土，黄色或者麻黄色尤佳。

有了这层新土，原来地面上的黏土泥印被覆盖了，潮湿的水渍被吸干了，旧有的灰色被新鲜的金黄色替代了，俨然一派新气象。

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或者三十的早晨，孩子们就被大人支使着去垦土，垦出的新土用土箢篼挑回来铺撒。有时候多了一箢篼新土，就在正门前方对一个一升见方的墩子，背着大年三十晚上闭门和初一出方时候敬香（插香）之用。

和地上铺新土一样，迎接一年一度的新年还需要贴对子：门框、窗框上贴上红纸黑字的对子，跟对子配套的还有门神、门斗和窗花儿。新时代的对联早已消失了“桃符”的旧义，更多的是那一抹红色所蕴含的对来年红红火火的好日子的期盼。很庆幸，我的老家依然保留着过年贴对子的习俗，即使现代化的社会叫人越来越物质，也没有冲淡老家人对未来的热切的向往和前行的动力。

在正门的大门上贴门神，往往留待年三十的最后时刻，贴上它就意味着要封门守岁了，全家团坐在火塘前，叙过去聊将来，迎接新岁。

村子还是那个村，房子还是那座房，人还是那些人。为什么镶几片碎瓷、糊几张报纸、贴几张奖状、铺几筐新土、挂几幅对子，就有了大不同呢？我想这是因为每一个爱家的人，把爱融化在这些生活细节之中了，有了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也就给家布了新景，给平常的生活注入了新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