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尘土里的人

世界很小！

一天在网络上，竟遇上了我当年同事的儿子，他与我聊起他的父亲温兴凤，聊起那些年他在禾源中学读书，还聊到同他父亲一样从洪都机械厂一起调到禾源供销社的李隆段。

说起红都机械厂，那可是洪都航空工业集团的前身，造飞机的地方。当年洪都机械厂的厂长可是同省委书记平级，走到外面都是有警车开道的。只是让人想不明白的，这么好的单位，造飞机的人怎么会跑到供销社，同算盘数字打交道。

后来，一想到供销社曾经也是红红火火的单位，尤其是在那个买什么都要凭票的时代，一位基层供销社的主任，就是一位爷，走起路来，鼻孔朝天。他的手里掌握了很多的紧俏商品，你想要买辆自行车，买台缝纫机，想买一块上海牌或者是钟山牌手表，你都得巴结好主任才行，给主任一条“飞马”牌的香烟，或者是两瓶“虎骨”酒。

曾经听人说有一位税务部门的税管员，就是看到供销社这么红火，买半斤豆腐饼都得找主任批条，他就满门心思的想换家单位，调入供销系统。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一挤进供销系统没两年，供销社就如日落西山，小二黑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到供销社上班的时候，  正是九十年代初，八十年代末，供销社在盛极之下，开始走向衰败之时。许多基层供销社开始学土地承包责任制，把一个一个的门市部分门别类的承包出去，你包针织品门市部，我包副食品门市部，他是杂货类，还有小百货、大百货、文具、布匹、五金等等都承包了出去。让一个个职工，成为了供销社里面的个体户。国家也在提倡不管是黑猫白猫，抓到老鼠才是好猫。我们供销社就有好多职工承包门市部赚到了钱，成为了挖到第一桶金的人。尤其是壮婆，她吃得苦，圩日就在供销社里站柜台卖布，不是圩日就在县城拉辆板车卖毛线。板车上打着“禾源供销社清仓处理的毛线，便宜卖！”其实一点也不便宜，毛线也不是禾源供销社清仓处理的毛线，而是壮婆或者是她老公到南昌万寿宫的批发市场批发来的。

可别小看壮婆这么天天拉着板车在县城里卖毛线，等到东路小区拆迁改建的时候，壮婆一口气拿出钱来，买下了两家店面，这两家店面的钱，都是她一斤一斤卖毛线来的钱。

同壮婆一样吃得苦的人，喜欢做生意的人很多。可温兴凤却不喜欢做生意，他的骨子里估计同我一样，没有做生意的细胞。所以，在那一年，我刚到供销社上班分去管化肥仓库，跟着曾师傅，他却要求到农药仓库管农村卖农药。

卖农药的仓库在化肥大仓库的后面菜地里，隔出来的一间。每次去上班，都不是很方便。好在除了圩日要站在里面卖几个小时，不是圩日，没有几个人到镇上来，也就没有什么生意。这时候，温兴凤就爱找人下象棋。

象棋，应该是中国的土地上，除了麻将之处，最风靡的游戏。那时候，我们供销社每个柜台里，都藏有一副象棋，只要你说一句，来一盘，马上就会有人回答，来就来，谁怕谁。我的棋下得很臭，一般也不愿意同人下。因为在我的象棋观中，就如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样，当中炮，马发燥，卒直拱，象飞田后，就没有什么大的路数。温兴凤不同，他的招数多，而且瘾特别大，一天不下象棋，他就茶饭不香，两天不下，就走路无力，三天不下，就脚软手乏。所以，他一般也不找我下，我下了没几步，我就自己会投降，所以，喜欢下棋的人，也要棋逢对手，将遇良将。

这样的对手，在供销社一抓一大把，尤其是老重，人家在县里得过奖，听说下盲棋都能同时和三个人下，还要赢人家。自然，这样的人棋下得好，心思也重，一般的人摸不到他的底，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一般也就不会同这样的人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得来的人，也就下棋多。温兴凤喜欢同叶志生下，叶志生也属于那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虽然在做生意上，叶志生会表现出很精明的一面，但总体来说，人不坏。

每当温兴凤同叶志生下棋的时候，旁边就会站着好多人，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斗嘴，谁也不服谁，象棋子在木棋盘上下得啪啪响，简直就在演一场相声。

温兴凤喜欢下棋，李隆段喜欢读报。这在供销社里不是秘密。

三天不来报纸，李隆段就会心里难受，就会问，邮递员这些天哪去了？

李隆段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他原来好象做过正的主任，不知道是不是能力不够，被降为了副主任。李隆段倒不在意自己是正是副，他也像是没有什么官瘾，也非常享受自己的副主任位置，责任不用多担，还能够该享受的要享受。别人有什么事，找到他，能帮的他一定帮，不能帮也不能越权的，他就会说，我说了也没有用，你等郭主任回来。

郭主任是郭余洲，一位很有故事的人。特现在先不说他的故事，还是先说李隆段。每当报纸来了，他就戴上眼镜，一张报纸一张报纸细细的看，一点也看不出他原来竟是造飞机的，还是个有等级的钳工。李隆段有个儿子，也在供销社上班，后来他的小儿子也弄到珠田供销社上班，所以，你还别小看，他还是有些手段，能够一个个把自己的孩子安排进供销系统，只是供销系统不景气，没几年就黄了，他的儿子媳妇也只能到外面打工去了。

对了，温兴凤好像是钣金工，他偶尔会流露出一些当年在造飞机时的优越感，说到飞机多大，一扇飞机的窗门，都是通过手工，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没有一个焊点。更多的时候还是说到自己在驼背树下的小家，说到自己的儿子多少岁了还没有脱奶，老婆去田里干活回来，儿子还说，来吃口奶奶来。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飞机早已经从他的生活中远去，当他选择从洪都机械厂回来的时候，他就想好了，从此把飞机忘记，开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温兴凤同李隆段一样都是共产党员，有一年温兴凤同许多同事一样，欠着供销社的钱。可别人不还，因为这是公家的钱，他却是为了在过年前把钱还上，跑回家杀了猪，卖了肉，把钱补上。他后来对自己的家里人说，我是共产党员，贪公家一分钱的事情，我也做不出来。这点硬气，我还是有！

想到这里，我又想到我那时候年轻，又爱上写作，做着怎么写一部作品就出了名，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有时候，还自恃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就会在别人面前表露出张扬的一面。此时的温兴凤就会敲打我，说，述涛，你要记住是金子永远是闪光，是花自然会香，是锥子总会冒尖出头。所以，你不需要说那么多，努力就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

温兴凤的这些话，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在心里，那天同他儿子聊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这些话，又想起了他这个人，不由得感慨，在他们的身上有许多故事，也有许多传奇，因为他们曾经是造飞机的人。可是当他们选择回家，也就选择了放下，所以，我见到的温兴凤，他是一个把自己身子低到尘土之中，却能够在尘土中开出花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