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85、86章
85、苦恋是宿命
21世纪的第一个秋天了,深秋寂寞的夜空,如此这般的一弯明月、几点残星,一个不眠人,绵延开的思念,这思念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天各一方,茫茫人生苦海。这天,他给妻子写了一首诗——
用嘴说出的不是思念,
用笔写出的也不是思念;
思念只与分别连在一起.
思念是一只比心飞得更远的鸟,
思念是一条比心潜得更深的鱼.
思念是一阵雨,
让你在枯燥的日子里渐渐湿润,
思念是阳光射进铁窗的箭矢,
直刺你心上的伤口,
为你痛苦的孪生子催眠……
2000年8月8日,农历七月初九是女儿林晓晖22岁的生日,她要订婚了。
他面对前来探望自己的晓辉一再叮咛:再等等,再等等,等到她和她的心上人正式结婚的那天,他这做父亲的,一定要去参加她的婚礼。即便是参加不了她的婚礼,他也要把父亲对女儿的幸福祝愿送上……
转眼间,闽北的又一个冬天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里的冬天特别寒冷,林常平晚上没事,把桂玉的相片反复看了几次,寒冷的感觉反倒更加强烈了。
今天又是他和桂玉结婚纪念日了。
二十多年前,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滩头山岭上,他和桂玉撮土为香,指月为媒,由天地作证,双双对印。不久,下浒学区的一朵花就让林常平娶回了家。现在,桂玉该如何打发这漫长孤独寂寞苦闷的离别时间。他想到妻子和女儿的处境,心在流血,整个世界在旋转,他攀着冰冷的铁栅栏,默默地流泪、诉说,乃至郁闷地忽然大声吼叫一两声。
“你就当我是出洋谋生了。”这是他在所谓亲情电话里跟桂玉讲的话。
当爱的目光眷顾,生命的冰川就会解冻,你的痛苦将换成幸福,把你身上的枷锁将纷纷脱落。所以,他甘愿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在生命的旅途中为妻子搭好一座通往幸福的桥梁,而当踏上桥头,他却突然又得去饱尝人生激流中的苦涩。亲爱的妻子,请你选择,或者让我跪下,或者让我永远把你爱下去,从生到死。
何必祈求命运的巫婆
高贵的灵魂谁能剥夺?
天穹依然
星光不灭,
一旦冲破牢笼
我自仰天大笑,
踏遍千重坎坷
桂玉在来信中说:“平夫!快早点回到我身边吧,不然你的桂玉就真的老了……”
面对自由的蓝天,他发誓他一定要好好地回家去,一定要好好地找回妻子和女儿的爱。那么出狱之后呢?又会是怎么的情景呢?
林常平的眼神忽然又变得迷离了。
本来这十七年之后,他们应该会过上好日子,会懂得人生最珍贵的是什么,却谁料到又来了个命运的急转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感情这东西。常常如龙卷风、大地震,让你身不由己。在被再次收监的这几年,他的心天天在流血,眼睛里看到男女,不论监狱长还是干警,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但对于这种种伤害,他的脑子早就成了一片麻木的真空。但痛定思痛,半夜里也会常常悚然惊醒,痛苦得大叫出声。他只想早日回去,同桂玉平平安安度过下半辈子。但他心里又充满了矛盾,常常问自己,你还配得上爱桂玉吗?你还有爱的权利吗?你不过就是一个囚徒罢了。
然而,苦恋本来就是一种宿命。
无法抹去
也驱赶不尽
流在梦中的山山水水,
我回来了,归乡的路
还是那样熟悉
道一声:你好小河
捧上一口润润心田
嘴角泛起幸福的涟漪
摆摆手,月儿,再见
不是我不爱恋,那么柔的乡音乡情
是一声鸡叫把我叫醒……
第二十章、海在呼唤
86、又是一次轮回
6本挂历上的每一页上的每一天都涂抹得满满,一转眼,所有的故事都隐藏在那简单的叉叉里,6个年头的苦熬岁月熬着熬着,也就终于熬过去了。
2004年3月13日,大中队根据他的改造表现和条件,呈报减去余刑一年四个月。也就是说,他将再一次重获自由了。屈指算来,回到家里的季节应该正是春天。那将是个万物复苏生命勃发的季节,是个带给人无限憧憬和希望的美丽季节,那是林常平心里充满诗意的奇迹般的绿色梦幻……
就要出狱了,转眼同妻子分别18年了。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18年。多少次相思,多少回梦中相见,多少次写着信 却两眼发呆,更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越是临近出狱的日子,林常平反而常常梦到自己童年、少年时代的情景了,海边,石屋,沙滩,礁石,回流,激浪,摇曳的棕榈,苍老的大榕树。青石板铺就的古老村街,石砌的井台,嘎嘎的鸭群,在屋檐下呢喃做窝的春燕,飞翔俯冲而下的飞鸢,拨浪腾起的海鸥……许许多多往事从梦里涌过,极为清晰,仿佛昨天刚发生似的,清苦的日子其实是欢乐的,海边孩子的野趣,人到五十岁,回味起来那份亲切和亲情……
有一天,在监狱里放风的时候,林常平碰见了一个人,这张面孔怎么这么熟悉啊!林常平呆住了——这不正是当年他那个案子的主审官吗?一点没错,正是此人,只是那一脸的威风已荡然无存了,只剩了一脸的憔悴,一脸黑乌乌的晦气。
18年前的那伤心惨目的一幕林常平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猛地一拍桌子:
“林常平!你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嘴硬!你为一个大走私分子提供货物,你林常平还不是走私分子?你还是老老实实放明白点吧,我们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是抗拒到底,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警告你林常平,你心里可要明白一点,摆在你面前的现实是,你交代也得交代,不交代也得交代,这可完全由不得你了。你若是一意孤行,准备抗拒到底,再不老实交代的话,那我们就只好把你老婆张桂玉带到福州来配合审查了……”
想不到事过十八年后,这个当年曾经不可一世的家伙,因为重大受贿、玩女人被判刑来坐牢了。原来的那股子主宰生杀予夺大权的精气神全然是没有了。林常平一生中最记恨的就是面前这个家伙了,这个文化水平只能看看小人书的所谓大人物,一旦得势掌权之后,既做婊子,又立牌坊,干尽了过河拆桥的事,更别说讲一丝的道义良心了。在林常平的眼里,此人简直就是臭狗屎一堆。
今年这家伙59岁。
“喝,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啊。”林常平冷笑着感叹:“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啊,我林常平就要从这里走出去了,没想到你却进来了,倒霉事终于也轮到你头上了?”
那家伙萎缩成了一片被虫蛀的枯叶:“……哦,是……是啊……”
“当年,你是多么的气势汹汹,多么不可一世啊,你吃人不吐骨头,你那嘴就是两张皮,反正都有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恨不得把每一个你看不惯的人,甚至把从你面前走过的人,统统都打入十八层地狱,你心狠手毒,毒如蛇蝎,你用起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手段来,就像是喝凉水,你算算你究竟搞了多少个冤假错案?算算你手底下害死了多少个无辜的好人?你那阴暗的心里装的全是毒素,你白披了一张人皮,其实身上哪里还有一点儿人味?你恨不得家家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说你是不是这么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是是是……”
林常平冷冷地问:“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
“哦,是报应,是报应……”从前的盛气凌人的检察官,眼下的阶下囚,一叠连声地点头,凄凄然呐呐着,无奈地叹息:“是报应啊。”
“天网恢恢,苍天有眼啊!”林常平高举双手,仰天长叹。
那家伙还以为林常平要揍他,下意识地一缩脑袋,活像一只乌龟。但此时此刻,林常平心里居然连一点恨的感觉都没有了,他已经差不多修炼成佛了。
回到监舍,林常平就开始用妻子新买来的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了,刮得很仔细,很干净,连鬓角的一茎白色毫毛也没有放过。他一边刮胡子,心里一边吟诵着一首诗:
天地浩茫
往事知多少,
风流千古
悠悠岁月
殷殷丹心
青春年华十八,
转瞬即逝,
空有凌云志。
热血雄心,
风华正茂,
五十年
惊雷过处,
待到霜白了两鬓,
再回头,
完此生。
他想好了,他让桂玉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不能再让她跟着他受罪了,回去之后,自由了,在海边筑一间小屋,听听鸟鸣,写写书,那样有多好,这几年他看了不少的书,越看越觉得为人一世,大可不必利欲熏心,让自己疲于奔命,天地是永恒的,生命却是短暂的,来到这世间,大富大贵也好,贫穷淡泊也罢,最终都要随风而去,腐朽为泥土,又何必要把自己陷进无穷无尽的苦累之中?而自己其实又是一个感情上的苦行僧,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平平静静地迎接每一天的日出,不至于辜负父母给我们的血肉之躯,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