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人工教养

人工教养

文/陆闻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敌意。馒头散发着温热的湿气,在一次性塑料碗的碗沿凝结成细密的水珠。碗放在一块破烂的泡沫板上,板上有层透明胶,一张影印的纸塑封在里面,大字写着并不复杂的虚假身世:“与父母走失,没有户籍信息,很饿,请好心人帮帮我”。

这种骗局已经很少能骗到现在的人了。自从他出现在这个城市起,我尾随他在十四个地点滞留,到如今已过了三天。三天以来,我与他始终保持4米以上的公共距离,而现在,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可以接近他了。

他坐着没动——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我在距离他1.3米的地方停住。他看着我笑了,我也作出相应的笑容。接着他一把抓起碗里的馒头,向我扔来。

“你很饿。”

“滚!”

他站起来,哗啦哗啦地收拾起他的家当。一张蛇皮袋子,一块泡沫塑料板,一个碗,一只撞坏了屏幕的触控游戏板,还有一堆劣质的发光纽扣。他试图摆脱我,寻找新的滞留点。我捡起掉在脚边的馒头,走向不远处的垃圾箱。之后,我跟上他,继续重复我的工作。

“别他妈跟着我!”

——主动交谈。我向他做出一个二级微笑,作为对这个积极表现的响应。

他开始奔跑,愤怒的情绪表象下,潜藏的是恐惧。他没有被任何教养员标记过,其他城市的监视记录也证实了这一点。真是奇事,他并未接受过初级教养的辅导。少年逆着扶梯推进的方向,拨开有序静立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此时正是出行高峰,路人受到影响,流露出不快的神色。我嘴里说着抱歉,侧身从左边通过。很快我便追上他,与他维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

扶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马路。他挣脱了人群的束缚,跑的更快了。我停了下来。经验告诉我,这种追逐不仅没有必要,还会增加意外的风险。通过公共安全系统提供的监控画面,我可以随时掌握他的动向。现在这座城市里暂时没有其他需要我帮助的人,我可以在不影响交通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我走到最近的一处连锁咖啡店,在能接收可见光信号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公共服务机械有自己的维护点,很多连锁超市与食品店也可以停放公共服务机械。店员拿来早茶的菜单,我要了一杯水。

“你不饿,先生。”

“是的,我不饿。”

时代的发展,让新工种呈现井喷式的增长。更多人类从传统的、重复性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投身需要决断与创造的新岗位。制造业和公共服务业,因其重复枯燥、风险较高的特性,多被机械接管。教养员,就是从属公共服务业的一种职业。人类在设计公共服务机械的时候,希望这些机械尽可能融入人类社会,以便更好地执行工作。在道德方面,机械成员被设计成以身作则的榜样,温和守序,有必要的幽默感。有教养的人类不会刻意分辨机械成员和人类成员的区别,同样的,我也不会。

角落里坐着一位我的同行。落座后,我俩相视一笑。

如果说不同社会成员之间有什么必须分辨的,那就是各自的职能了。

透过光电网络,我顺着第五大道的全景成像一路追随着那个少年。他在一家花店门前支起了自己的小摊子,花店附近有个出租车停靠点。一些人类惯于体验濒临迟到的刺激,正“啪”地一声关上车门,朝写字楼内的打卡器狂奔。

十分钟后,再没有什么车停靠在路边。零星的路人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一个将眼角的余光施舍给他。我很感激那些没有干涉我工作的人。毕竟,若人人都腾出手来解决公共教养问题,那也不需要设置教养员了。两小时后,少年渐渐适应了新的滞留点,他不再试图向路人推销自己的纽扣——常规状态下的失望情绪。我起身,向我的同行点头道别,付账并感谢店员的招待。

他远远地看到我,希望在他眼里转瞬即逝——熟悉的、掩藏在厌恶表象下的恐惧。

我向他走去。一位行色匆匆的交易师从我身旁走过,社交范围重叠时,他主动问候了我。

“你好,先生。”

“天气不错,先生。”

少年也抬起头,一脸窘迫地试图攀谈。可终究没等到他说话,交易师便收起表情走远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包裹着他,使他无法与眼前的这座城市产生交集。

“你好。”我说,附带一个三级微笑。三天来,我依照工作计划,没有与他进行具有内容的交谈。但现在,我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做完,现在是他面对我的时候了。我学他的样子,靠着花店的墙坐了下来,尽量不挡住门口的停车位。

“别怕。”

“滚!”

“这些闪闪发亮的是什么?”无视他的警告,我问道。

他低头,有些犹豫地看着那些纽扣。即将成功引发有效对话,我接着说:

“我不是来没收它们的。我只是好奇。这些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纽扣。”

“很特别的纽扣。”

“有人收集它们的。”

“收集它们?为什么?”这是个测试,观察他的语言习惯与表达逻辑。我认识那些纽扣,我远比这孩子知道的多。这是性工作者身上的一种配饰,十几年前曾风靡一时。

“因为……漂亮,还有不同颜色。这是你们都没有的纽扣!”

“漂亮,还有不同的颜色。”

如今人们很注重时代资料的保存,各地的档案馆都有一套统一而详实的收藏标准,达到一定接受度的事物都会被分类归档。公共事业的发展使得个人收藏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毕竟,借由虚拟现实技术,你在家里就能把玩全世界博物馆中的陈列品。而他对公共收藏体系一无所知。

“像这样对着光看,颜色还会变……看!”

“很漂亮。”

我的赞赏让他兴奋不已。但他还是强装一副老道的样子,不紧不慢地伸出左手:“80块。”

“我没有钱。”

“你买馒头不要钱?”

“与父母走失,没有户籍信息,很饿,请……”

“你有病!”他显然记得我们见面之初的情景。那天我在他的碗里放了两个馒头,而他不安地说着谢谢。我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吃完,随后尾随他来到第二个滞留点。等他摆开阵仗,我又带着两个馒头去找他。如此重复了五次,他算是对我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

“你不饿。”

“你买不买?”

“我不买。”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保护你”我看见他愣了一下,“我是一个教养员。”

——“教养员”这个词对他触动不小。我无法分析他的情绪,此时他的情绪正在经历一种非常复杂的变化。

“你这……”他猛地站起,向我扑了过来。我摊开双手,省了他把我按倒的功夫。他踩着我的肚子爬了上来,用脏兮兮的小拳头攻击我的西装和脸。这也是工作中的常见情景之一。

“把我爸爸还给我!”他朝我大吼,声音在各家商铺的隔音墙之间回荡。

他只和自己的生物学父亲见过三次,社交时间共计15个小时。这个父亲直到三十一岁,都没有完成中级教养的认证。不具备中级教养的人,几乎无法于人类的任何工种中找到工作。他们会被限制行动,不能随意参与广泛社交,只能与同样只具备中级教养的人交流。关于她母亲,我没有正式资料。也许是从小豢养在有钱人家里的家仆——我不是很理解这种过时的非法喜好——也许在某些落后的价值观里,性价比越低的事物,越值得炫耀。

我没有还击,任他打一拳骂一句地折腾了五分钟。期间我通过无损取样,充分确认了他的健康状况。后145年1月17日14点42分,确认没有携带肝吸虫。我在数据库里录入了属于他的第一条记录。

我试图用一只手从后面摸摸他的头发,一种适用于8至14岁儿童的抚慰方式。在被粗暴地回绝了六次后,我还是成功了。这个动作能在两分钟内制服一个孩子。

一分三十四秒后,攻击暂停了。

我转过头直视他:“很抱歉,我不认识你的爸爸。”

他低着头,手里还拽着我的领子:“撒谎。”

他拽着我的领子无声地哭,眼泪弄湿了我的衬衫。

他哭了十五分钟,期间我一直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然后我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脑袋,让他看着我。

“后132年4月12日,你的生日是4月12日。”

“今年你十三岁了。”

他还没缓过劲,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爸……爸告诉你的?”

“基于你的骨龄和营养情况算出来的。”我向他展示了一个三级微笑“很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的爸爸。”

“你撒谎!我认识你!你就穿成这样,我都想起来了……就是你带走他的!”

“我认识你,我不要你,我要我爸爸!”

“很遗憾,他没有能力保护你。”

“你才没有!”

“他缺乏教养”我尽量轻柔地揽着他,以防他意识到,自己可以用行动来拒绝我“而教养让人们接受彼此,教养让人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在社会中,人们接纳你,保护你。”只有如此,我们才有进行社交协作的可能——在相同的基础上,保有不同。是教养让我们了解什么是相同,什么是不同。

可他还是意识到了。他甩开我的手,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想要走回自己的摊位。然而,这并不会改变故事的结局。

“你有这些,十分美丽的纽扣。纽扣这么美丽,为什么没人接受它们呢?”

“不,人们不接受的,是你。”

他并没有走远,他侧身站在离我0.3米的地方,盯着我。他站离我很近,我一伸手就能抱住他。我轻轻地揽他靠在我怀里,他不再试图逃离。透过被他弄湿的衬衫,我感受到他颤动的睫毛。

“没有人可以离开社会,独自生活。”

说着,我指给他看街头的全息广告牌、街对面的冰淇淋店、还有他裂开的触控板。至少不是这样的生活。街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一个八岁的少女来到店门口,与服务员交谈,然后带着一个冰淇淋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士静静地看着,两个乘客说了些感谢的话,车随即驶离我们的视线。他看向我:

“你们一样吗?”

“我们是一样的。”

“你们看起来都不一样。”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欣赏同样的美,只是选择不一样的衣服。”

眼泪在他的脸上干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我不一样吗?”

最后一丝愤怒也转化成了自我怀疑。

“从教养的程度来看,你跟我们不一样。”

“现代社会的公共教养,涵盖社交礼仪、专业知识与普世价值。”

“我听不懂。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样?”

“你会懂的。”三级微笑,我半跪着向他伸出手,这在一些古典剧里是求婚的仪式。露宿街头的时间并不是越长越好,再过十五天,他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就会形成初级习惯,到时候,再使用这一引导方式便不易成功了。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的工作即将完成:“我会审慎地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只要你允许我成为你的教养员,只要你允许我保护你。”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吗?”

这是个问句。我没有回答。

“允许你……我”他屈服了,“我允许你做我的教养员。”

“这是我的荣幸,先生。”

“他就在这座城市里。但他尚不具备保护你的资格……”社交行为若在教养程度不对等的两方之间发生,必须由教养程度较高的人发起“除非你从事公共服务职业,否则你必须具备高级教养,才能向他发起社交行为。”

“你愿意为此而学习吗?”

显然他没有完全理解我的话,还想问些什么。但他明白了“学习”的意思。他小声说道:“愿意。”

“依照社交礼仪,我们通常称呼谈话对象为,先生。”

这样的转变令他感到不适。

“我愿意,先生。”

“欢迎你,先生。”

傍晚降临的时候,我带着他来到属于他的公寓。之后,我的同行接替了我在白天的工作,教他如何使用公寓中的洗浴设备和可见光路由。一个没有家庭的儿童会同时得到两个教养员的辅导,旨在让其适应工作和家庭两种不同的环境。尽管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正在逐渐成为历史,但人类还是需要一个能够放松休息的地方。义务教养体系发展的如此健全,以至于现代人类已经很少执着于“家庭教养”这样的传统概念,越来越多的孩子直接被送进教养公寓,接受安全规范的公共教养。机械成员的服务,使得原生家庭对儿童的负面影响,几乎消失了。

我在路边的咖啡馆里坐着,一面浏览着明后两天的工作计划,一面要了一份简餐。

“辛苦的一天啊,先生。”

我理了理自己的领带,向服务员抱歉地笑笑,又要了一份甜点。

随着义务教养的全面普及,很多公共服务职业正在消失,一些环卫岗位已经没有更新员工的计划了。也许有一天,服务员也会消失,到时候我要是想吃点什么,就得自己去取餐口等着了。可至少今天不用。甜点很快就上来了,我致谢。

这个涂满奶油的小东西不在我的饮食计划中,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的同行向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正在角落里充电,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新衣服。

“活泼的工作?”

“可不是吗,先生。”

很快,机械就会全面接管低级工种。AI技术的发展使得人力成本远高于机械投入。为了使人类员工发挥超过其人力成本的价值,还在从事低级工种的人类必须通过选拔,以从事更高难度的、无法被机械代替的岗位。

人类成员参与公共教养的两年,眼看就要结束了。作为系统更新的对照组,我们提供的数据已经足够,系统更新将在半年后启动。届时,机械成员将全面接管公共教养服务,我也将离开自己的岗位,回到教养公寓里去。

不会再有只要求中级教养的岗位了——难以置信,教养员,这个引导人类成为现代人类的神圣职业,其实只是个低级工种而已。

也许我并不适合做一个现代人类吧。

我适合做什么呢?我只记得性工作者身上的纽扣。如果不查阅资料,事到如今,我连这些纽扣的来历也无从知晓。BHT-3029——一种风靡一时的穿戴装置,像牙套一样隐蔽。轻顶舌尖让那个小圆片贴住上颚,源源不断的精力就流过全身。这装置有损脑功能,也许用它作电子春药时确实如此。三十万学龄少年曾用这装置挥霍青春,那时我们被称作老鼠。老一代人做的最正确的事,莫过于提出了强制公共教养的概念,并成功地把我和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或者说老鼠,合法地丢进了政府付钱的教养公寓。感谢公共教养,它让老鼠学会像现代人类一样思考。

我并不畏惧学习。即便无法具备高级教养,也不过是继续住在教养公寓里,喝自己代谢出来的水,在机械家人的陪伴下延续生命。工作意味着可以使用更多公共服务设施,可以见到更多的人。这一年多的工作让我意识到,能与人类交流的感觉很好,可没有这种交流也无妨。毕竟,有教养的人并不在意人类成员和机械成员的区别。

我想到了自己的生物学家庭。自从强制教养开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社交行为必须由教养程度较高的人发起,没人发起过。

也许是BHT-3029的副作用,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脸。

但那个孩子,他居然见过我,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了。至于那个不存在的母亲,我更是无从回忆。我的制服,这是公共教养员的统一穿着。他见过他的父亲,一个老鼠,被教养员带走的情景。所幸,对他而言,过去的记忆将与新记忆合为一体,父亲的概念会被教养员的身份所替代。多年后他回想起我,会记得我是他的教养员。

“生日快乐。”我的同行说。

“谢谢。”

默认款式的烛火特效,浮现在我的甜点上——浮现出“32”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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