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黔中百年口述史 画边忆事 2019年第20期 (总第375期)

刘善明先生

画边忆事

口述:刘善明

采集整理:胡一平、洪惊涛、李旭瑶

来黔记

我出生于1936年,农历二月二,河北保定人。我祖上是农民,后来父亲逃荒,到了内蒙。后来他搞皮货(生意)发了家。

我1952年毕业于东北财经学院,毕业后在哈尔滨122厂,122厂搞直升飞机。1964年中苏断绝关系后,毛主席提出建设大三线,好兵好马进三线,和帝国主义争时间。这就把全国航空工业的好兵好马、这些很强的实力进三线,就来到贵州。我是先期进贵州的五个人之一,筹备办事处。那时候,贵州把我们当毛主席派来的,开绿灯,要什么给什么。花溪那里有个专供中央首长住的地方,当时要给我们做(做办事处),我们不敢要,因为那个时候(讲究)政治高标准、生活低标准。后来就把花溪邮电局的招待所(给我们),他们(招待所的)搬家,把皮沙发等好的(东西)留下,我们赶快叫把好的都拉走,留下破的。我们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会儿的思想就是和帝国主义争时间,感觉党把我们弄到三线是光荣的。

入黔之初的刘善明先生

我来的时候工资不低啊!69块,跟在哈尔滨时一样。当时我们在八角岩1天1块钱伙食,三餐,早餐牛奶面包啊各种各样的,吃得非常好。那会儿的茅台酒才三块二毛钱,我的工资可以买20瓶。

1965年是踩点,选厂址。军区吴永芬(音)吴司令员跟着跑啊,哪儿有大山,有洞,就在那里建厂。整个贵州都跑得太多了,大方啊、黔东南啊,我们跑的公路能绕地球几圏,都在偏僻的地方。那个时候建工厂,是干打垒,就地取材,用当地的石头。一共筹备五十多个厂,四个医院,安顺是162厂、130厂、352厂、450厂,平坝460厂。1965年开始选点,完了以后就起建,要求1970年出飞机,速度非常快。那个时候,工厂晚上来水泥了,不论干部工人,一起上,争分夺秒。

1969年军管之后就来了灾难了,说011,是洞洞有妖,都是妖精。全面军管后对011打击面很大,冤假错案比较多。011说老实话是为中国的航空工业做了贡献的,整个职工是七万多人,连家属二十几万。我们只是奉献,献完青春献子孙,把子孙后代都搁在这边儿了。那个时候来贵州不是动员啦,没选择的,点名叫你去你就去。那时的思想是为人民服务,晚上加个班,走在回去的路上都高兴,特别是我们军工和一般的不一样,必须服从组织分配。我那个时候27岁,来的时候刚结婚。当时基地在花溪,后来又来到这儿(安顺),要了第三监狱的地。办公是在凤凰山,就是后来的财校农校。

我从小就喜欢书法和绘画,工作后仍然坚持。我为了这个艺术,提前五年退休了,当时级别不算高,所以领导找我谈话,说又涨工资又房改,人家都改户口,你怎么那么傻,提前退。但是我呢,做了四十多年了,不想干了,想留出点时间搞自个儿愿意干的事。我(工作后期)一个人一个办公室,有事儿就干事儿,没事儿我就画画。(那时)就倚老卖老了,因为我是元老级别的嘛。我也不想在政治上去怎么着,(退休时是)处级干部。那个时候我们基地在广州和广东科委联合搞“凌云科普联合公司”,开始就是不让退,让我在那儿任总经理,后来我也不想去了,这样就退了。

王松年与“金陵三结义”

和松年(王松年,号愚山,著名国画家)的关系,哪年我记不得。我有一次出差回来,在东门坡工人文化宫(看到松年先生的画)。我一看,哟,这个画怎么画得这么好呢,我就问这个愚山是谁,有人说是王松年,刚从监狱放出来。我问现在这个人在哪儿啊,他说在毛巾厂搞图案设计。打听以后,我就去拜访他。一拜访,他那个人不错,很低调。

松年家住在王家庄,我经常去看他。后来我给我师兄弟曹耀明写信,说发现个人才,在艺术上确实有成就,在贵州这儿受打压,文化大革命为画只鸡被打成反革命。松年他在艺术上的造诣,不搞画展可惜了,埋没了。经过耀明的努力,安排松年到南京艺术学院去搞个展,那是八五年吧。开始松年不想去,我动员他,他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说你连贵州都没出去过,现在你去搞展览,完了以后到黄山去看看,另外,沿途杭州啊,苏州啊,镇江啊,扬州啊都走一走,这样对你的艺术是有好处的,让你眼界开阔,眼界开阔以后心胸必然要开阔,经历的事多了,这对你今后的发展有好处。

那时正好144厂有一个自杀的,因为涨工资没涨,喝敌敌畏死了。我去调查,调查以后厂长是有责任的,他(厂长)正好在南京航空学院进修,我就借这个机会陪松年去南京。当时他很可怜啊,王翀跟着一同去。画都是搁纸箱里头。下了火车,当时就靠啥呢,看着人心里很酸——一个很有成就的艺术家,到南京去搞画展,就靠两根棕绳一根扁担挑着。很悲哀啊!

南艺门前与王松年先生夫妇及其次子王翀合影 (右二为刘善明先生

曹耀明是海粟大师的主任秘书,是南京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主任,也是海粟大师的掌门弟子。到了南京正好海粟大师去法国,耀明就把我们安排住在海粟大师在学院里的别墅。在南艺搞了一个礼拜画展,期间我陪松年上黄山。当时展况效果好呀,南京电视台啊,报纸啊,香港《文汇报》啊,都报道。那个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香港报道有三个条件:一是七十岁以上;二是作品好;第三个,文化大革命也触及,挨过整的。他三条都符合。香港《文汇报》对松年的评价是:鸡超过陈大羽,鹰超过了天津画院院长孙其峰,孔雀超过了云南画院袁晓岑,竹子出于大家之笔……反正评价非常高。当时展览请客没钱,要请这些新闻界呀,名家呀(参加),像陈大羽、亚明啊,耀明说干脆他来发请帖,来就来,不来就算了,顺其自然。当时给胡锦涛(时任贵州省委书记)也发了个请帖,给贵州省文联发个请帖,给省美协发个请帖。他们不可能去,但是也告诉他们贵州有个画家在金陵搞个展,特别是南京艺术学院校长是海粟大师,那是不容易的,一般人进不去的,水平不到,哪能到大师面前去班门弄斧?谁敢!回来以后,省美协在黔灵山弘福寺给松年又办了一次个展,当时开记者会我在场,我说松年先生在金陵南京艺术学院画展成功,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誉,也是贵州的骄傲。那些记者拍掌。

南艺画展现场,左二为王松年先生、左三为陈大羽先生、左四为刘善明先生

南京画展成功后,(安顺)市里(给松年)安排了工作,群众艺术馆顾问。在南京时候我们有一段故事,就在画展成功以后,耀明请吃饭,我提议说人家桃园三结义,干脆我们金陵三结义,松年是老大,我是老二,耀明是老三,就像结拜兄弟似的。那年我们合画了一张大画——“江山览胜图”,这画现在我那儿。

刘善明先生(左一)、曹耀明先生(中)、王松年先生(右一)南京合影

总的来看,我认为过去到现在,安顺再也没能产生松年这样的艺术家了,再也没达到他的水平。我个人看法,松年的艺术达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为什么这样说?他的画路子宽,人物、花鸟、花卉、动物、山水,有的人称他是个农民画家,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他就是泰斗,艺术泰斗!因为啥呢?很多画家都是单一性,包括我在内,我就是画山水。但是松年就不是了,他什么都画,什么都画得妙不可言。我个人看嘛,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松年的高度,达不到!(很多人)名誉和水平不相符合。

任何事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第一个地理条件,如果松年在北京啊、上海啊、大都市啊,那松年就不是这么着了。天时,在当时来讲,他的画超过了同代的很多画家,但他是挨整的,反革命啊,坐了十年监狱,出生又不好。后来南京画展以后他的作品又在变法,用笔比较减了,不像过去画得那么面面俱到。当时我看了,说你以后还是走以少胜多(这条路)。可惜了,可惜他去世早了!

最遗憾的是他没留下了文字的东西。因为他出生不好,比如他画那牛,都不是写生的,都是靠记忆。他不敢拿个本子在那画,要是那些农民看见他,老乡看见他,或是村干部看见他(在画画),(会说)你这个家伙还装酸呢、在那儿画画,所以他靠着记忆。他那环境不好,当然是坏事,但是也造就他的艺术,因为从历史上看好多大家都是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他有一颗执着的心,对于艺术来讲,他非常执着。我也讲过,现在所谓的一些大家,我个人来看,连苗子都没有。好多大家都是在苦难中、磨难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大家在民间的说法,是不错的。

原来我们经常在一起,后来(因)我在广州,但我回来就去看他。当时他得了重病,住在地区医院,我回来看他,大夫都感到奇怪,昨天还病那么严重,等我跟他交流之后,病马上就有好转。松年性格内向,实际他不是内向型,从他的用笔来讲,从他的绘画作品来看,表面是内向,实际上内心不是内向,他有强烈的愿望,很大气。我经常讲画画是画自己,画自己的学识修养,画自己的性格人品。你看他的书法不是小气的、扭扭捏捏的,但是他受压抑,出身不好,也不敢多说话,就忍呗。他太苦了!我个人看法,松年先生一是有崇高的人品,二是他对艺术很执着,第三个就是他的作品有很高的高度。

在黄山与王松年先生夫妇及其次子王翀合影 (左一为刘善明先生

松年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无论是书,无论是画,无论是诗,他可以说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虽然他艺术达到那么个高度,但是他很低调,很谦虚,没有像有些人觉得自己了不得,这说明他在学识修养上达到一定高度,平时平易近人,没架子。我在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与世无争,顺其自然,一心就扑在艺术上。(一个人)心态平和,才能一心一意的,专心一致的去搞你的艺术。他对我影响是不错的——我不求名、不求利,就是在他身上学的。有些事你争也争不来,该是你的都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争也争不来。他对艺术一丝不苟,那么执着,达到他那个高度要付出毕生的精力啊。要和松年来比我差得很远,就可惜他现在不在了,假如他现在还在,说老实话我还能帮他。当时我跟他讲,我说你不能走,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我们约定要搞一个三山画展。我的笔名叫乐山,他叫愚山,耀明叫曹山。后来在他去逝以后在安顺群众艺术馆办了三山画展,三山画展影响还不小。

“我把艺术作为生命的延续去追求”

我七十岁出了一本画集,有海粟大师的题字,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出版社的人)说刘老你为什么对艺术这么执着?我回答的是,艺术有独立的生命力,几千年过来了,人不在了,但是作品还在传世。我把艺术作为生命的延续去追求。我是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就像我老师给我讲,到地球上我必须要留点儿痕迹,在艺术上留点痕迹,不能白来一趟。海粟大师讲的,艺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中国的山我都跑遍了,海粟大师十上黄山,我才三上黄山,当然我七大山都到了。在艺术方面,我总结了三句话:创作是艺术的深意,情意是艺术的灵魂,得意忘形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做人不能得意忘形,但是做艺术可以得意忘形。

《善明画集》

海粟大师讲过四点,作为一个艺术家,第一点是要有独立的人格,不受任何人的指使,我行我素,我想画啥画啥;第二点就是不受自然的约束,就是我们写生、采风,也要可取可舍;第三点,是不受传统的束缚,在传统的基础上去创作;第四点是不受金钱的诱惑。所以我想了想,有吃有喝就算了,不能光有钱没有艺术。

刘善明先生作品《泼墨山水》 

我们现在这个发展是个畸形,我是从书画的角度来讲,我们现在谈不上盛世——书画市场好不等于盛世。民国的时候出了那么多大师,我们现在中国书画家可能有很多,但不要说叫大师了,连苗子都没有。你看现在搞画展千篇一律。我们这个时期,从书画这个领域来看,是一个最悲哀的时期,为什么说悲哀呢,就是在这段历史没有留下传世作品,这就是中国书画的悲哀。现在的体制把中国书画引向了邪路,都是朝着钱和权来看……拉帮结派的搞。像松年这样这个艺术高度再也没有了,再也出不来了。偏了!

就书画来讲,除了技法,你要对画里、画外、画史都搞懂,你的文学,你的哲学,你的社会科学,你的经历,你的阅历,你的胸怀等等一切就反应在这作品里,难就难在这里边。实际就是个综合素质,体现在作品中。

我画画是不间断的,我站着画。我看书,很少看电视。我为什么要画山水?山水那么博大,我们都应该向山水去学习,地球万物靠谁来养育呢?主要靠山水来养,无论人,动物,植物等等一切都靠山水养,山水只有付出,没有向人索取,她只有付出,贡献,就这一点,都应该来歌颂她、画她。山水为上啊!她洗涤人的灵魂,提升人的品质。我到那大山里头,往那儿一站,我就显得太渺小了,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叫苦。

(说明:文中评述仅为口述者观点。)

刘善明先生与女儿现场泼墨

人物链接

王松年(1916~2000),字愚山,号补斋,贵州安顺市人。擅书画,九十年代获贵州省十老书画家称号。生前系中国美术家协会贵州分会会员、安顺地区美术家协会主席、安顺市书画院院长。

· 口述者简介

刘善明号乐山,生于1936年。曾师从刘海粟大师。现任世界老子同道会书画院名誉院长、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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