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样本||封面人物:代江涛《生命原本如此动人》

作者简介:代江涛,90后军旅作家,供职于武警某部。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见于《黄河文学》《青年作家》《橄榄绿》《中国武警》《城乡文化》《敬亭山文艺》等杂志和《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羊城晚报》《新安晚报》《四川日报》《达州日报》《宣城日报》等报纸副刊。出版散文集《微风过处》《孤独的行者》《时光可鉴》。

生命原本如此动人

一天之中有太多的珍贵,它也许稍纵即逝,也许若隐若现。但当心一旦沉寂下来,原来那些平常看不见或被我们忽略的生活细节,因为我们的敏感、留心和感知,竟然让我们发现人生中非同寻常的美妙。它像一缕阳光照亮着我们的心房,像鲜花芬芳着我们的旅程,像音乐滋润着我们的人生。

凌晨三点,一只蟋蟀,天地间就那么一只孤独的蟋蟀,叫个不停,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急骤,时而舒缓……起床、开灯,蟋蟀不叫了;关灯、上床、躺下,蟋蟀又开始叫个一停。如此反复。起先觉得他们的叫声令人烦躁,一闪念,又觉得他幽幽的吟唱是多么的美妙,与漆黑的大地相得益彰。他在想什么?是在歌唱,还是在倾诉?是在宣泄还是在怒骂?他的叫声让我想起了我的存在。

正午,天气热的发狂。一只小鸟突然闯进我午休的房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正感惊奇时,听到窗外,有群鸟歇斯底里地高叫,整齐而急促。一看,好家伙!七八只鸟站在树上,朝着房间,一齐呼唤她们的同伴。她看起神色慌张,叫声哀怨带着几分胆怯和羞涩。我赶紧将她捧在手心,抛向窗外,于是她扑腾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而那群鸟迅捷地像护航似地尾随在她后面飞走……

初夏的午后,时间浆糊一样黏稠而缓慢,阳光似瀑布从天空中泄下来。我俯探身子从办公室的阳台上无聊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一个过路人,不管是谁,在他走过时,其步法、身材和样貌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有的出去,有的回来;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从容闲适;有的说说笑笑,有的沉默不语。这些情形背后的无限扩大,以一种几乎带着痛苦体验的震撼,直抵我的心灵。此时,我忽然想起《诗经》曾经达到的好色而不淫的境界,街上人来人往,人人怀揣着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们会因此发生各种故事,难道你我又不是故事里的角色?

午休醒来,窗外远处不停地发出咕咕咕的鸟声,急促而慌张,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喊救命。推开窗子,眼前高大的树,葱绿的蔓藤,来去匆匆的穿着青春服饰的大学生像是幻境中的幻觉,真实地缠绕着和牵引着人的心智,让人不免困惑:从这种幻觉中解脱出来能得到怎样的超度。下午的时光自有它独有的魅力——那种沉默、那种寂静、那种鸟鸣,尤其是鸽子的咕咕声,还有那愉快而安静的闲暇感,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时光凝固。时间似乎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了。窗外的鸟叫声已经响遍了整个上午。我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在这鸟鸣声带给自已烦躁的间隙里。终于感受到春天的逼近以及时光的流逝。

午后,到最艰苦的一中队,满园春色关不住,云雾盘旋在山腰,让我立即有了一个人从队部走路上山的冲动,尽管路程大约10里,我不想严格的取缔,上山的几件事让我历历在目:一株桑树已经全身换了新叶,柔软的叶舒卷,却没有蚕;橡皮树又厚又亮的叶子里吐出了红色的卷心舌头,片片朝天,极尽色情耸动;木棉树上一朵朵木棉花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矜持、艳美,一言不发;一支硕大的玫瑰,从矮墙边探出头来,抖动着红色的花瓣,如同一丝温暖的光,直射我的心灵;两颗巨大的樱花树上,花儿使出全部力气开放,遮蔽天日,不给叶子留下任何空间。几名下哨哨兵大概是因为累了,在树下休息,好像想着心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花瓣在风中时疏时密地飞舞,好像有香气,又好像没有香气。我在想,数百年后的春天,如果这两棵树还在,还会这样开放,树下应该不止这么点人,至少有一群婀娜多姿的少女,至少有一群挥斥方遒的青年……

吃罢晚饭,我邀请队长和我一起沿着盘旋弯曲的山路走路下山,他欣然同意。我们沉默不语,伴我们同行的还有静谧地大山。

傍晚的天空像一只紫晶的酒杯,斟满了从天而降的暮色和夜晚的宁静。不远处,一群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唱着山歌,在摆“龙门阵”,简单而哀怨。路边粗大的银杏、去年秋天留下的满地秋叶,藤蔓环绕的哨所、青草夹杂的气息,单纯而安静,让人欲罢不能。这座城市边缘中的山沟有着不同的脸孔,这里的一天或一刻甚至一秒钟都要比城里长。我知道这里地时间的深度来自我们细微的有力量的感受……生命的张力不是拼杀和豪取,而是果敢的选择和放弃。

拾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透过金黄的秋色,我看到,漫山遍野的牦牛,似挂在天上的朵朵白云,悠然的吃着草,悠然地晒着太阳,悠然地唱着自己的歌谣。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像他们一样,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辽阔草原,生命也应像它们一样无忧无虑,直到生老病死。而我们却常常自寻烦恼、无病呻吟,于是纠缠变得阴柔,辽阔变得促狭,生命的脚步被我们捆住,无法向前。我们应该学会把心拴住,如果心老是在好与不好、在期望与恐惧之间、在爱恨之间徘徊,当你执著于极端时,你的心就被搅乱了,心思浮动,我们何以走出内心的挣扎?何以安身何以宁静?

草原的日落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广袤的宁静。时光弥漫在大地、天空和草原中的沉默,美丽而哀伤。屏息凝视间,内心会升起一种莫名的颤抖。我与这个世界这么近又那么远……此时,我看见了自由的天空,淡淡的清风以及灿烂的云霞。那是怎样的一个辉煌的整体,纯净而平和,它的沉静、无为、缄默和深邃,与我们每天的那些鸡毛蒜皮、忧心忡忡的烦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我不知所措。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习惯喜欢沉浸在自我中,天马行空的心境是我想要的,不都是没完没了的忙碌。我知道忙碌有时会让我们忘记许多烦恼,但我担心忙碌是使时间无情流逝的罪魁祸首。

已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当我行走不到百米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个画面,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小路两旁肆意地翻飞,扑闪扑闪,忽高忽低,令人目不暇接。如此疯狂、如此嚣张、如此灿然,我平生还是第一次遇见。它们你追我逐,像是在游戏,又像是在调情,夜空张得很开,成了一个奢华的舞台。总之是毫无顾忌的狂欢,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此时,没有人语,没有灯火的房屋,相得益彰,仿佛天地间唯我独存,只是听着溪流、感受着露水在叶脉上轻柔地滑动。正当我将走出这条深沟时,一只萤火虫突然从草丛中飞起,迅疾地掠过我面前,它在经过我眼前时骤然一亮,将我眸子里浓郁的阴影剥落了一层。

深夜,驾车穿过闹市区,街上的景象忙碌不堪:汽车几乎要涨破宽阔的街道,世界俨然成了停车场。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骑电瓶车的、跑步疾行的,大家都是行色匆匆,不知道要赶往哪里,到那里去干什么。唯一安静的是那些挺拔的银杏、梧桐……没有风,它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人来检阅,又似乎在与生命抗争。想到车水马龙的都市和钢筋水泥的建筑,家其实少了许多的吸引力和归宿感。外界的喧嚣带着它的光亮、香气和声音蓬勃地渗入我的脑海,血液里有某种东西让我兴奋而颤栗,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存在。

生命原本如此动人,我们往往忽视着那些近在咫尺和唾手可得的快乐,却忙于追求空想的,不可能的东西,让生命忍饥挨饿。为一朵盛开的野花而欣喜,为一片飘零的落叶而感慨,为一簇满天的繁星而惊奇。在雨夜里沉思,在夕阳下的凝望,在荒漠中撒野。

人生应该是流光溢彩的,要懂得在忙碌的生活中放慢脚步,体会周围的小细节带给我们的感动。

把生命用于享受生活赋予我们的那些随处可见、日常琐碎的快乐,是活在当下的应有意义。

旧口琴里的岁月静好

他又在那里,似乎从我搬到这里开始他就在,像他身旁那棵老银杏树一般伫立在那儿。秋后的银杏已经黄了,颜色很亮,落在他身上仿佛又像是长回了树干上。

他又在那儿吹他那把很旧的口琴,口琴到底有多旧,我想没有人知道,或许和那颗老银杏树的年龄一般长,反正无法考究。不过至少有一点,它很亮,以至于能穿过一条马路,把阳光反射进我的眼里,我微微闭了一下眼睑,将目光再次落在那把口琴上,的确,它太旧了,表面被岁月的风尘磨出了许多痕迹,口琴的音色也仿佛在诉说着它的年纪,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讲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而站在阳台的我,并不能听清那个故事的内容。我准备拉上窗帘,轻移目光,我发现他的脸上有一种看上去和他的年龄不相仿的成熟,这倒是和他手里那把旧口琴很匹配,我暗暗把他五官的轮廓记在脑海,还有他手里的那把旧口琴。

他每天就这样迎着初晨的阳光,站在那棵银杏树下吹奏着那首反复循环的曲子,曲子的旋律从舒缓到急促,再在一个高昂绵长的音符里结束。我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但我仍被它吸引。

终于,一个偶然的相遇,让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到他和那把口琴。

有一天,他手拿那把口琴,一如既往地朝着银杏树的那个方向走去,迎面擦肩的刹那,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顺着秋天的凉意溜入我的鼻腔,我下意识地嗅了嗅,目光顺着远去的烟草味落在他的背影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悠长、高大。

这一次,我没有再从那一小格窗户远远地观望,而是倚靠着他身后另一棵银杏,这棵银杏充满活力却略显矮小,有些叶子还都没有泛黄。就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他,五官很平常,短而密的平头给人一种刚正的初印象,那坚毅的眼神,透露着延绵不穷的故事。

他平淡地从他口袋里抽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握在手里,亲吻下再熟练地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旧口琴,口琴不属于平时正规演奏的型号,稍短一些,和手掌一般长,口琴的两端有许多细小的斑点,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类似沙土般细小物质,也许是受别的尖锐物所致,口琴吹奏部位的上片金属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长期用嘴唇滑动的原因,嘴唇部位的后方,有几处也是光滑的,那应该是手指所握的部位,而且,似乎只是一个人用同一种方式握琴和吹同一首曲子才能磨出如此经纬分明的痕迹。

他注视了一会儿手中的口琴,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像是悲伤,悲伤中又带着牵挂,像是思念,思念里又饱含回忆······看久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从口琴里捧出一个故事。当他把口琴放到嘴边,铿锵的琴音开始激烈地撞击秋风,击落一片片金黄的银杏叶,我又看到,口琴上片上的一端有一处特别明显的光滑印记,阳光直射的光线让我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但给我一种感觉,那是故事的开始。

“没有哪个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总有人用生命去爱惜这个世界。”一个老兵沉默地吸了口烟,对他讲到。这个老兵是他刚入伍时结识的,那是他还很年少,偶然有一天,他听到老兵在吹口琴,用一把很新,很漂亮的口琴,巴掌大小,音色脆亮,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向老兵请教,他们两人因此结识,并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份普通的授艺之情逐渐升华,两人成了忘年之交,口琴记录了他与老兵整个相处的记忆。

秋天清晨的风比一天任何一个时刻的风更萧瑟更加凶猛,而他的琴音也似乎是感受到了这寒意,逐渐从舒缓变得亢奋,其中又带有一丝悲壮地抗击这秋风,琴音与这秋风的撞击,在空气中荡起一层涟漪,圈起那段往事。

有一天,他找老兵,走到房间门口,里面没有像往常一样传出琴音,他敲了敲门,大声喊了声报告,里面仍是悄无声息,他有些疑惑,若是平时,老兵一定会假装严肃地让他滚进来,但今天,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回应,他有些焦急并试探性在门外来回踱步,最后鼓起勇气拧了拧门把,锁上了!他跑去问指导员,指导员告诉他:“老兵离开了。”他没问指导员也没说什么原因。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那把口琴,上面有许多伤痕,尽管擦拭过,但还是很明显。指导员告诉他那是老兵留给他的,他有些失神地接过口琴,退了出去。

其实,老兵牺牲了。在一次地震救援中,正当所有人展开救援的时候,一波突如其来的余震吓坏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危急时刻,为了护住一个孩子,老兵用背扛下了一块厚重的水泥板,余震过后,救援队迅速清点人数,只有那名老兵不在。正当所有救援官兵在废墟中呼喊着老兵的名字时,一个悠长清脆的声音从一片废墟中传出,是口琴的声音,所有人都知道老兵的口琴,纷纷向着声源聚集,等众人费力地挪开那块水泥板时,大家愣住了,老兵没有吹起他的口琴,是他身底下,那个被拯救的孩子,正握着那把吹出生命之音的口琴。

当他知道老兵牺牲的时候是在清明扫墓的烈士墓碑上看到老兵的遗像和名字时,那一刻,眼泪被他从眼眶里吞下肚,抵得喉咙生疼,但终究没有落下,他只是默默地吹起那把口琴,吹起那首曲子。

老兵走后,他每天都会吹起那把口琴,没有人去阻止他,反而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角落安静地聆听从口琴里传播的故事。房间内的上班族走出来站在窗台,喝一杯早茶;爱好晨练者把急速的奔跑换成了闲庭信步,目光直抵故事开始的方向;环卫工人抬起头向着天际露出一抹微笑,轻扬扫把,一个早晨消逝。

一天晚上,指导员将他喊进办公室,对他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是个英雄。”

“是。”他把胸挺得很高,很干脆地回答道

“你也不必难过,你要知道,每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你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他的口琴拯救了一个生命,这把口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把乐器,这里面装的也不仅仅是音符和旋律,它有着一种独特的力量,老班长用生命赋予的独特力量,现在你拥有了它,老班长指名道姓地让你拥有它……”指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他有些沉重的说道。他知道,这是使命的交接,这是力量的传递,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担当此任。

后来有一天,他背起行囊,离开了那个地方,他要去别的地方继续学习深造,临走时,他在老兵的墓碑前,吹完了那首曲子,向老兵敬了一礼后,带着那把口琴,踏上新的征途。

就在他之后的好几年里,他经历了抗洪抢险等多种突发性自然灾害,每当完成任务,他都会吹起他的口琴,他的战友问他,这口琴你咋老吹啊?他总会微笑着回答,这口琴就是生命。

是啊,这口琴就是生命,是老兵用它的生命换来另外一条新的生命,同样也是老兵教给他的一种使命。

他的演奏已经接近尾声,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如果不是他这些时日来不断重复演奏这首曲子,我对这首曲子一定不会熟悉。很快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液。

他就这样拿着那把口琴,带着老兵的托付,继续着他的军旅生活,直到他来到这里之前,他都在为这个世界吹奏着生命之声,保卫着这个国家的和平安宁,守护着每个人的安逸生活。

他走远了,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风好似随着他的乐章渐渐小了,寒意也减退了许多。

之后的好几天,他再没有出现在那棵树下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哟?他的行踪仿佛永远是一个谜,一个解不开的谜如他的曲子一般。有人说:“他从北边来,以前当过兵,去年大概是冬天,或者是今年春天,总之来了一段时间了,他很少和人讲话,每天就吹着那把旧口琴,这几天没再看见他了,也许是回去了吧。”老奶奶说他人不错,上次还帮她扛了两袋米咧。

接连几天雨很大,说实话,我很少遇见过如此大的雨,新闻上也连续报道了好几天的暴雨预警,甚至有些城市路面积水影响交通,而也在那天,我又看到了他,只不过,这一次,不在那棵银杏树下,而是在这一个小小的电视屏幕上······ “某地因暴雨导致山体滑坡,形成堰塞湖,某部队迅速进行抢险救援,一名官兵不幸遇难与世长辞,心里竟没来由的有一种抽动,生命有时候真的很脆弱,心里想着,死亡离我还是比较远的,但下一个镜头,打破了我所有思绪,那是一张照片,一张军人的照片,如果只是某一个别的军人,也许我也会感到惋惜,但绝没有如此强烈,这副五官,我太熟悉了,是他!刚正的面孔,坚毅的目光,银杏树一般黝黑的皮肤,眼睛里似乎还包含着那天的阳光,很亮,他果然是回去了,那里是他的归宿。

后来,我在当天的报纸上又看到了这则新闻,只不过报纸上比电视上多了一张照片,是那把旧口琴,没有了手帕的包裹,历经灾害后的口琴显得没有当初在他手里时的那种干净,甚至布满污垢,但我觉得,它依然很干净,干净到我能看清上面被唇指摩擦出的痕迹,干净到我能看清当初那一小块地方的样子,那是一个标志,一个标志着希望和力量的图案,图案的旁边只有四个字——中国武警!

我仿佛能听到那把口琴里的声音,那是希望,是拯救,是守护。

很多年以后,我成了他,就像当初我从阳台到他身后那棵银杏树下一样,我在这里听到了关于他的故事,也终于知道了那首曲子的名字——《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歌里有一句歌词这样唱“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雨。”口琴里吹的是战火纷飞,口琴外的是岁月静好。虽然他不会再在那棵老银杏树下吹着他那把旧口琴,但那口琴的旋律依然会响彻在每个晴朗的早晨,响彻在每个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里,响彻在每个被守护着的人们的静好岁月里。

又闻艾香

那是上天的赐予,在五月这个季节尤为茂盛,甚至长势疯狂。它游走于当下的任何角落,徜徉在国人的心间。

两千多年前,它就和诗人一起站立在汨罗江畔,就和诗人一起仰望苍天,就和诗人一起期盼未来。可是,所有的梦都被岁月染成了灰色,只有它,依然坚守着绿色,涂染着五月色泽,不断地拔节。

它就是艾草。

清明插柳条,端午插艾草。

不起眼的艾草,静静地长在菜畦,路旁,塘岸,溪畔,郁郁葱葱地连成一片,好似手掌的羽状形叶子,一簇簇恣意地舒展。

一缕微风吹过,她便轻盈地摇曳,多像那蒹葭里的伊人,虽未施粉黛,却有一袭幽幽的、淡淡的馨香。

平时没人惦念艾草,端午时节才想起她来,于是拿着镰刀,随处割上一大堆抱回家,用棕叶子捆成一把一把挂在门楣上;或是将艾草洗尽,放入锅中煮开,用艾草水给孩子洗眼或泡澡,小时候我就曾授予母亲这样的恩惠。

在乡亲的眼里,那朴素的艾草是吉祥草,挂在门上,可以辟邪祈福,沐浴身体,可以清热祛湿,若是将艾叶放入老鸭汤里溅开,好似有着苦藠一样的味道,一点淡苦,一舌鲜美。

端午节快到的时候,城区里没有艾草,便会在小区、路边或是早市邂逅她的绿影,顺手带几把回来挂在家门口,顺便也帮邻居的家门上挂着,一层楼里,或是电梯厢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草香。

那艾草,携着乡村的气息,就像依稀远去的,故乡的星宿、梯田、杏花、夜雨,村落……到了端午,便与乡愁跚跚而来。

童年的记忆中,端午是个苦节气。

地里的麦子等着收,收了还得赶快犁成秧田,水汪汪的冬水田等着操平,搭田坎。白天,人们卷起裤子、躬着腰杆,把秧苗一笼一笼插下泥里,有时蚂蝗咬到手脚,殷红的血在水田里散淡……夜里,地坝铺成一堆堆麦场,人们举起镰盖“咵啦咵啦”地拍打,风车“吱嘎吱嘎”地脱出金黄的麦子;深夜,门前的石磨子好似也累了,打着瞌睡慢悠悠地转圈,转出一盆盆白白的面粉……

端午的到来,再穷的家庭也得去买肉,打酒,炸麻花,包粽子……在那个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肉的年代,这些该是多么地奢侈。

将艾叶、瘦肉剁碎做成菜肉包子,揭开蒸笼吃上一个热腾腾的,又松又香;把面粉揉成一根根面棒,沾上芝麻绞成麻花辫子,放进油锅里“扑哧扑哧”地炸,咬下一根金色的麻花,又脆又香;用井水将糯米、枸杞、红枣浸泡一两天,再用粽叶包成一个个有棱有角的粽子,剥开一个蘸上白糖放入嘴里,又甜又香……

那一天,村里村外,左邻右舍,好似都弥散着一缕缕香气。一个苦节气,乡亲们将它过得如此香甜,真是一个奇迹。

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

公元前278年的五月初五,当秦国的战车攻破楚国国都,绝望的屈原抱石投江,潇水上留下一段壮烈的爱国誓言:“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老百姓纷纷将鸡蛋、馒头、粽子“扑通扑通”地抛进汨罗江,放下龙舟,点起河灯,敲锣打鼓,昼夜呼喊,以防鱼龙虾蟹咬着屈原,那时、那景、那情,该是何等地惊天地,泣鬼神。

屈原走了,但他的气节,他的骨气,他的灵魂化成了艾草,青青地长在一个民族的心田里,正是“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无意争颜呈媚态,芳名自有庶名知”。

“彼采艾兮”,艾者,爱也。

插在门楣上的艾草,以叹息的形式,穿越黑暗的回音。

艾草枕风伴月,远离浮华,不避不争,葳蕤地生,淡定地去,把爱与情纯粹地奉献。这爱能照亮心灵,能抵御邪恶,能佑护苍生。

草木对泥土的依偎,父母对儿女的深情,游子对故乡的思切,华夏子孙对祖国的眷恋……皆像这艾草的味道,叫人魂牵梦绕。

箬叶包裹不住的冷,隔着沧桑。江水的红晕,漂洗着越来越素的清白。在九歌里沉浮的一声叹息,隔岸眺望水泽深处,蓄满的沉重悲伤。

诗歌沾湿的一只米粽,喟叹的词赋,生涩。霜白的素衣,种植桑梓忧伤的长调。在掌中取暖。一条河,拽着余下的光阴,从一场颂乐中穿过,分娩新生。

一只只祭奠的粽子,沉没。哽咽桨声。

早出,晚归,当瞥见家门边挂着艾草,香气入鼻,心底升起一种亲切的温暖,一种恬淡的幸福。

涉水,你要忘了五月。

故乡的秋天

那刻,同学朋友圈晒着照片,在遥远的“天府之国”, 飘零的银杏树叶,轻抚着秋天的面纱,正深情款款亲吻土地。

于是,我想去乡间走走,漫步于田间的路上,乡愁泛滥成灾。

对于田间,我最最不能忘却的当是我的故乡,故乡那充满乡野气息和耕作者的村庄。自爷爷去世后,10多年来,我就很少回去,而每当回去一次,失落感便倍加一份,让我再也无法找回故乡的感觉,因为,在那个地方,除了现实意义上的土地和房屋,我再也看不到从前的念想和回忆。

可是,对于村庄的怀念终是无法淡却的。

那迎面而来的瑟瑟秋风,连你们也来嘲弄我。偶尔,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轻轻地落在地上,落在我头顶上,我缓缓将这被秋思涂染成金黄的树叶从头顶拿下来捧在手上。仔细地观看纹路竟是那么清晰,色彩竟是那么斑斓。由小枝丫慢慢蜕变逐渐成为绿叶的它,经历了风雨的摇曳,雷电的暴击,带着对土地的依恋华丽飘落。情不自禁心中泛起一种怜悯,我想保存这片生命的图腾。不过,那瑟瑟的风“哧”地一声,无情将它带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无影又无踪,我凝视着那风,那无情的风,渺小的树叶在它的“抚摸”下走进了历史的“尘迹”。

那些原来碧绿的叶子,向来是书写季节的信笺,将秋天的记忆随风漂泊到远方,漂泊到故乡——四合面。秋分一过,秋意渐浓,四合面别有一番风韵。远处堰坝上的柳絮稀疏了,野坡间衰草离离,在秋日里,演绎着生命中最深沉的颜色,浑厚、深沉而热烈。田间作物在天地精华的滋润下成熟了,石榴红了,谷子黄了,红苕撑裂了地垄,枣树、柿子树被果实压得直不起腰,玉米秸在田垄上释放着生命的最后底色,沉甸甸的的谷穗,在艳阳下随着风儿起伏,掀起层层金色的波浪。空气里散发着五谷杂粮的醇香。农人啜饮着这天地之气,如百年陈酿揭开了酒坛盖子,沁人肺腑。

前面传来隆隆的机器声,是一台红白相间的联合收割机在抓紧收割,机器开过,一片稻子齐刷刷地倒下,空气中弥漫着新割稻秆的清香。车上一人在驾驶,一人在张着口袋收稻谷。过去农民收割稻子是多么艰辛啊。10年前在农村的时候,想起爷爷一天割一亩稻子,到晚上累得腰都直不起,第二天如是艳阳天,还得用“花篓”将谷子背回家里。晚上得用牛碾场,一忙就是到深夜一两点,休息不过3小时,趁着天气凉爽,又得出门割稻……现在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边收割边脱粒,一气呵成,只要张好口袋就等着金灿灿的稻谷瀑布似地流入,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倘若爷爷还在人世,看到这样的景象,心里定是乐开了花。

故乡的秋天,竟是如此之美,美得我闭上双眼都能看到它高耸的稻草垛和满山的锦绣,那一簇簇艳丽的野菊悠然地摇曳着花枝,那蜿蜒的小道被晚霞涂上了胭脂,那在风中点头的高粱,那墙头上、树杈上堆满了金灿灿的玉米……那村廓上空袅袅的炊烟与那使唤牲口的吆喝声、鸡鸣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乡村秋收交响曲。看!我那年迈的乡亲们,一个个站在地中间,田埂上,手拿旱烟的男人,身穿围裙的女人,仰头哈腰般陶醉着。

公路旁的枫香树叶全都黄了,待艳妆褪尽,枫香树就会顶一身霜花——枫香果赤裸裸呈现在你面前,俨然哨兵,矗立着,也是一道风景线。说到赤裸裸,我想起了我亲手栽的桤木树,今年又壮实了不少呵。在屋后那片废地上,(父亲在世时,那片土地是鱼塘,鱼塘最东边是我家的竹林,从竹林开出一条小路直通远方,景色十分优美,后来无人顾及才成了废地。)原本我是想种上柏树的,爷爷建议让我种桤木树,他说,桤木树耐生存,涨势快,笔直且高,是好柴火。我当时便听取爷爷的话,那时小,每逢冬天看到爷爷从百米开外的山里去砍树然后用肩膀扛回来囤积着用作过年的柴过火,于是就想着把树种在屋后,以后爷爷就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砍树。整整14年过去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树慢慢长大,再长大,甚至再老去,无人问津。这个冬天即将到来,砍树的人去迟迟不来,他永远也不会来了。这该是一种怎样深深地悲哀?

我不禁惆怅满怀。头脑里全是爷爷生前劳作的样子,眼前的我似乎成了故乡的过客。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成为故乡的过客,我一直以为,我生于此长于此,就算亲人的逐渐离去,但老家还在,故乡还在,故乡的土地还在,故乡那些熟悉的人与物还在,故乡那些陪伴我成长的记忆便不会消失,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我的人生履历中,会发生这么大的更迭,以至于在我的有生之年,我突然成了故乡的过客,成了一叶浮萍,成了一个无根的人,成了一个身心漂泊的彻底的流浪者。

可是,谁明白,当至亲远去再远去,我在这里还剩什么?我无法在这里扎根,甚至跟那树一同老去,还是默默当过客吧。眼前的草木,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是我带来更不是我能带走的。

我神色黯然。

故乡的秋天不断变化着,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秋天,花生地、稻田等农作物田地在逐渐减少甚至被另做他用,尽管那些国有林那片山还依旧翠绿,那稻田旁的水还流淌着滚着热气,但我知道,不久故乡的一切物与事都会被更替,它以一种无法预期的速度在迅速的变化着。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目睹故乡秋天最真实的原貌,以过客的身份。所以,我想让时光停留在此,毫无保留的记清它的样子。想一次庄严的告别。

看着那一台台与故乡格格不入的巨型挖掘机,我不得不承认,故乡将渐渐远去,不懂农耕的我,如今,我只是过客。

金石芳草绿

又是一年芳草绿,五彩斑斓的大自然,最撼人心魄的莫过于“绿”。但凡是“绿”,总是好的。可是啊,无论是北国的“绿”,南方的“绿”,都无法满足我心灵底处对色彩的本能挑剔,我的一大早,给金石乡亲朋发微信,最终找到刘芳姑姑发来图片,打开了我对春天的期待,打开了我对金石芳草绿的记忆。

故乡的田园山野,还是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致,一幅芳草萋萋的画面。自然比不得苍凉雄峻的黄土高原、冰雪覆盖的青藏高原,绿成为了主色调,这样的绿,绿的自然,绿的有点纯朴,绿的有点动人心魄。

而这片葱翠的绿色中,有茂密的山林、碧绿的果园,和四季变换着绿色的庄稼,更有无处不在的茵茵小草。金石乡土地的小草无处不在。田地边有它的身影,池塘边有它的舞姿,场院里有它的方阵,小河畔有它的笑脸。甚至家园的瓦楞上、墙缝里,都会是小草们生长的地方;甚至在油菜、小麦、玉米、土豆的庄稼地里,在密密树林的缝隙里,都不时会闪现它们的踪迹。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故乡就没有一块裸露的土地,哪怕是树木、庄稼之间巴掌大小的地方,哪怕是山岩石缝狭小的空间,都有茵茵的小草在摇曳生姿。正是这些纯粹的颜色,涂染着故土的无限生机,点缀着我的悠悠乡情,呼唤着心灵深处的春天底蕴。

从出生那刻起,我就在这些绿草间呼吸;待初学走路时,我就在这些绿草间活动。在草地上爬行,在草坪上奔跑,在草丛间撒欢,任绿色的草叶拂过我的脸颊,粘上我的衣袖,吻湿我的鞋帮,童年的美好乐趣散落在此;任一些草叶的锯齿,划破我的手掌和小腿,带给我疼痛的生命体验。

一切的事情仿佛都在昨天,欢乐不能忘,痛苦不能忘。

金石乡不养懒人,“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们都懂得辅助劳动,放牛、割猪草、捡柴。也因此认识了很多故乡的小草,熟悉它们的模样,知道它们的性情。河边往往是水草丰美的地方,是放牛的最佳选择。这里生长不同种类的草,有:马尔斯,金钱草,这样的地方总是让牛儿们流连忘返。马尔斯草的草茎最为柔韧,贴着地面一个劲地猛窜,几乎在一夜的功夫就可织就一张巨大的绿网,将松软的泥土护得严严实实,很难再有其它的小草能够立足。金钱草是最娇弱的,细细的茎托举着圆圆如铜钱的叶片,茎蔓也是贴着地面延伸,一长就是簸箕大的一片,望去嫩绿可人。

金石的绿草,大多能够开出星星点点的花来。无论是春天还是盛夏里,总能看见一些多姿多彩的花朵,开在乡间野地。它们有开成灯盏大小,有开成铜钱大小,但绝大多数都细细碎碎,如米粒一般散落在草间。但你绝不可忽视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花朵虽小但阵容庞大,一开花就是一大片。有一种叫“过路黄”的野草,开出的花瓣小如指甲却金黄娇美,如栖息的无数金色蝴蝶。沿着路边向前望去,一条小路上都铺满它们黄色的花朵,特别有情调有诗意。至于牵牛花等藤状植物,开出的花朵呈立体分布,或粉红或洁白,远远都能看到,所以稍显张扬。野菊花更是不甘寂寞,一团团一簇簇,繁星一般,芳香袭人。这些娇黄的花朵,摇曳在山野的风中,点缀着季节的风景。

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还是能够解馋的小草。比如生长在地坎石缝里的地果儿,仲夏时节到来时,我们便会趴在草地上,扒开茂盛的叶片仔细寻觅,便会发现不少火红如珠子般大小的果实藏在叶片下。轻轻摘下这些地果儿放在嘴里,一种香甜的满足就会充盈在心胸。也有一些草本植物,本身就是不错的山珍野菜。春三月的田垄上,地畦边,总会看见青涩的野葱,香嫩无比,可以当成炒菜的佐料,也可以成为菜肴。之后,在母亲的带领下,我认识了不少野菜,像野藠头、野芹菜、椿芽子、藿松苗等,都是上等的山珍,采摘回去,或凉拌,或煎炒,或炖汤,或做馅,清香入口还滋补养生。

还有一种绿草,不仅翠绿铺展如地毯,而且能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记忆中有种细细碎碎的小草,也是生长在仲春的草坪上,不用刻意地去寻找,只要稍稍靠近一点,那种很舒心怡神的馨香便吸引了你的注意,使你不由自主地朝它走去。这种草就叫香附子。香附子是故乡女性的最爱,她们都心灵手巧,一般是把香附子和栀子花晒干研磨成粉末,装进自己亲手绣的锦囊里,自己佩戴在胸前,或送给喜欢的小伙,当然也有许多人放在枕边。

绿草们也有老去的时候,季节轮回让他们必须沉默一段时间。这样的沉默不得不让人感叹道生命的流逝,岁月的无情和残酷。比如蒲公英、狗尾巴草,昨天还看见它们葱翠地绿着,水灵灵的草叶包含汁液。待第二天看见时,蒲公英的花朵就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团,托举在秋阳下,微风一吹便随风而舞。狗尾巴草也是如此,似乎就在一阵风吹过,它们就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毛茸茸的“狗尾巴”。再后来的冬天里,许多这个季节的绿草们都不见了踪影。

但在金石,在我的家乡,几乎没有衰草连天的时候,草们的生长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初冬的草们刚刚消隐,鹅秧草、菜青草又会趁着十月小阳春的晴暖天气,悄悄冒出头来,见缝插针地出现在油菜地、麦苗间;甘油菜又会生长在田边地角;甚至去年鸟儿们洒落在院子墙缝、瓦楞上的种子,也会生根发芽起来,招摇在冬天的阳光里或寒风中。而到处可见的铁线草,一年四季都不会消隐,它们冒着寒风冰霜,倔强地生长在乡间。它们无视季节的变换,粗壮的草茎紧紧拥抱着大地,大地也给予它们无尽的养分和温暖,因此无论啥时候看见它们,都是一如既往地绿着,最多只有色彩深浅的变化。

人离开家乡久了,总会不自觉的被一种叫乡愁的情绪缠绕着。我的乡愁里,无论故乡怎么疏离怎么依稀,总会生长着一片连天的芳草。我常会闭上双眼,把伴随我走过童年、少年的绿草们一一回忆,生怕自己一不留心就记不起它们的模样,叫不出它们的芳名。直到我看到刘芳姑姑发来的一组图片,我才方然窃喜和欣慰,原来在我心灵深处,我对这些小草还不曾忘怀,原来时光无论再如何轮回,我对春天的依赖还能停留在金石那一方葱绿中……

自恋的时候像路遥

早晨醒来,我有种怪怪的感觉。这和我长时间崇拜路遥的文字有关,那段时间,《平凡的世界》成了我的床头书,我痴迷于那里面的种种情节。路遥瞬间成了外星人,头发染黄了,拿着一根未烧尽的烟,坐在黄土地上歌唱。最奇怪的是:我有点像路遥。

我像谁?重要吗?那么,我是谁?具有忧郁气质的是我吗?要不然我怎么会那么爱独处,那么爱自己与自己交流,那么爱想一些自己与世界毫无关联的事。我还是我,有好多年了。但是我今天觉得我自己有点像路遥,点烟的姿势,差点烧到我的头发,而坐的姿势也有那么几分神似。

我喜欢路遥,喜欢躲在山沟沟里摸着那血迹斑斑的黄土,时而惆怅、时而沉思、时而放哭的路遥;我真正爱上路遥的时候,不仅仅是去过那片充满质感的黄土地,还因为骨子里被这个“糟老头”的文字所折服,每每我都泣不成声。

我想,一切的崇拜、神往、思念、冲动,恐怕皆因为人。高加林、孙少平要是那种精于算计、不堪重负、虚情假意的人,我肯定会不屑一顾。我那么崇拜路遥,死活要去一趟陕北,也许正是他用一支神来之笔,描绘出了一个时代惨无人道的苦难,渲染了苦难中父子兄弟同伴间亘古不灭的人情,宣泄着不肯被贫穷与苦难压倒的激情与理想,正是因为他通过高加林、孙少平,传递出要在平地上堆起理想的大山的信念与志气。每一想起这些让人骨头变硬、让人心变柔软的东西,我就难免心潮澎湃、涕泗交流。

今天,我的心属于一个叫“文汇山”的地方。它让我坐立不安,魂不守舍!记忆里的文汇山,那无数道山梁,数不清的沟壑,目看心记着一个又一个“圪崂”,一条连着一条的“沟”,一处又一处冒着人烟气息的“川道”。令我神往。

包括周国平待过的广西资源、郁达夫先生的老家浙江富阳、以及安徽绩溪北村这几个地方,我都神往过。而“文汇山”包罗万象,文学、历史、政治乃至地理、风俗、民情,而又超越这一切。我是真的爱那个长眠于此和我很像的那个人,平凡的文字、平凡的生活,却让我无数次叩问心灵,那些文字让我泣不成声,那些文字让我坚持梦想,那些文字指引着我,死活要来这里一次,甚至我要在此留下一滴清澈的眼泪。

我来了:山是裸露的,土是黄的,河是干的,走在这片土地上心情很沉重,也许是强烈感应到这片土地的质感,我流泪了,泪由心生。感谢路遥,是他的文字让我对黄土地有了这份质感,对这里有了更多的了解,对苦难有了更深的体会,对梦想有了更执著的追求,对伟大中华民族的根性有了更多的领悟。

我和他很像,做事笨拙的姿势。路遥在写到《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快完稿时,忽然吐了一口血,血就流在了桌子上。他说“不到大城市去治病,就让我在延安,万一不行了,就一个人躲在某一个山圪崂里悄悄地死去。”他又说,“如果确诊为癌症,就独自跑向陕北榆林,买一块白布,钻在没人去的沙窝窝,然后把白布往身上一盖,就离别人世。”如今,他在天空中飞翔或在海底里遨游,自由自在,而我却在人间漫无目的游走,十多年来,感冒了我虽然没有输液的习惯,我甚至诅咒过生世的不幸和老天的不公,可是我和他的区别太像,太大。

病重后,他对生命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体悟,对人生产生了莫大的眷恋。其实,这样的表白,并非只在他病入膏肓之后——早在写作《人生》的时候,当高加林经历了戏剧性的人生变故,感到世界无所可依的时候,他就借题发挥道:“亲爱的父老乡亲!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给予不幸的人!”

我竟然自恋到这种程度,敢说我和他很像,我只不过是一个靠浑浑噩噩度日的假文艺青年,所以说我是他的假象。我甚至愿意当他的假象,因为他,我想起了我的存在。

他因此希望留在延安,死在陕北,葬在黄土山。他渴望依偎在亲人的怀抱,躺倒在黄土地的故乡。他曾对谷溪说:“你和高其国一定会弄一口棺材,把我埋在黄土山上。”

我能和他像吗?不像、不像。我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这怎生了得!

我什么时候失去了我?什么时候不小心掉了我?这是好多年的事情了,还好,我做了一个决定,沿着他走过的路去追逐他的影子,还好,我今天和他有一点像。

在阅读路遥产生的共鸣里,我也曾多次企图凝炼出几个关键词。但是,能分明感觉到,却无法做到。他的文字所传递的是一种完整的道德力量,一种脊梁似的正直和硬朗。他的价值观里至少包含了如下一些概念:赤诚、忍苦、向上、热烈、正义、悲悯。我一度断言,这是中华民族初期留下的光荣品格。这种建立在苦难、贫穷基础之上的宝贵品质,将消失在富裕、安逸之中。“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在平地上堆起理想的大山”……他是这样说的,而且也这样做。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说出了这样的话,塑造了高加林、孙少平、马建强、刘巧珍这样的人物,可以死而无憾,可以视为不朽。

怎么?我又开始忧伤了。接连一些日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看到他那双粗糙的手,那一盏盏煤油灯光下高大的影子,我看到一个时代的崛起,我看到一股力量的迸发,我看到眼泪在眼睛旁边打转,我看见无声的呐喊,响彻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源源不绝,直到今天。

我站在文汇山前,心潮涌动,思绪翻腾。

站在山头朝西看,近处是楼宇林立的校园,稍远是延河。延河对岸,则又是一层层山峦。延安城就在这延河的川道里。有了山才有水,有了水才有人,有了人才有城。多么丰富的世界!多么美好的人生!而他就曾活在这川道,奔走在这城中。

还有他的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墓的两侧,是他几位生前好友捐建的石凳石桌,有《路遥文集》责编陈泽顺先生捐的,上刻“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有《平凡的世界》责编李金玉女士捐的,镌刻着“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墓前两颗白皮松还没长大,但已分明显出一点倔强的生机。

这里多么安静啊!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动静!

他一生最喜欢安静。安静地躲在角落沉思,安静地坐在瓦砾上抽烟,安静地躺在窑洞忧伤……

我真的和他很像吗?这真是对那片厚重的土地的真实理解吗?这真的是他所有的秉性吗?我不是不相信大师们的眼睛和理解,我只是给自己提一个要求,我眼中的这片土地到底是怎么样的?我眼中的路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要有自己的看法。

耳旁突然有了信天游来回旋转。

羊肚子手巾哟,

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

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儿招一招手。

……

这是路遥在歌唱?又好像是我在轻吟。

我很奇怪,奇怪的是我流泪了。我并不生长在陕北,家里也没一个人与陕北有关,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耳旁或者心间一有那那如歌如哭撕心裂肺的调子,立刻就有一股凄凉渗入骸骨,叫我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路遥,带着山花,带着眼泪,我来了……

近日情绪一直很烦躁,工作起来有心无力的样子,在办公室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头脑完全被“孙少平”、“田晓霞”这些人名填充,站在窗口,躺在床上,感觉身边的人和事竟是那么的多余。总之我是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我想,这一切都归结那个长眠于地下的“糟老头”——路遥所致,一切都归结于那部久盛不衰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所致。

那棵古老的黄桷树

前不久,母亲从老家回城,便给远隔千里之外当兵的我打了个电话。我问及老家状况,母亲叹气说土地荒废,杂草密布,并惋惜的告诉我,老家门前那颗黄桷倒了,我心里一酸。

不知什么时候,黄桷树就伫立在老家门前,黄桷树到底有多古老,没有人知道。那是多么大的一棵树啊!宝塔般的枝干,茂密的黄桷树叶活像一把绿绒大伞。童年时候,我和邻居家小伙伴经常在树下玩老鹰捉小鸡,数十个小伙伴手牵手合起来也抱不住它.

黄桷树周围共四户人家,四户人家围成的院子村里村外都换做四合面。院子里的人只知道它从风尘滚滚的岁月而来,猜测它经历过唐朝的风雨,元朝的星月,可能注目过昔日清朝赶考的秀才,甚至留意过无数从树下经过的衣衫褴褛的农人……粗大的黄桷树身上褶皱,棱角分明,凹凸淋漓,树皮发黑变朽容纳一根手指,它饱经风霜雨雪,我猜想大约几千年左右,甚至不止,反正无法考证,更没有人去深究。在院子里的乡亲们看来,黄桷树是古老的象征和吉利的符号。因为黄桷树映寸的是具有千年意义的院子,数代人再此繁衍生息,走出去再走回来。而今,院落七零八散,人烟稀疏,黄桷树倒了,从此以沉默的和悄静的姿态沉睡于历史深处,还留下了太多不可考究的传说和故事。

丘陵地带的山村大都有共同的建筑特征,以木头修砌木房,并建成四合院格局,一个村往往由几十个这样的四合院构成。当初没有人对它们进行统一规划和布局,只请享有名声的风水先生把把脉看看相,有无凶神恶煞触犯神灵,仅此而已。大多数村里和院子都有一两颗象征性的古树。树便和村子院子联系在了,密不可分,整个乡都是如此。

黄桷树日夜陪伴着院子,始终如一。虽然树身中心已经朽了,但年年吐绿,岁岁返青。树冠枝桠纵横交错,如喜鹊搭着黑压压的鸟窝一样,遮天蔽日,身在树下仿佛处在另一片天空下。黄桷树的下面是一块堰塘,堰塘下面是一片梯田,旱地做菜园子,洼地做稻田。爷爷耕田的时候,我就拿着一个木桶跟在后面,方便装泥鳅、黄鳝和鲫鱼,运气好时,还有鲤鱼、白鲢。堰塘里流出的一弯溪水,从黄桷树旁环绕而过,流过草地,流过竹林,直达附近的一条大河。溪水两边,芳草萋萋,香气迷人。如果牛累了,爷爷就拿着他的旱烟袋在田埂上休息,我就把牛牵到溪水旁吃草。初夏的时候,绿油油的稻秧,一眼望不到尽头,蛙声四起,招揽大千生机于此。

一到夏天,老家的木房便是高温火炉,每每放学后,我便和同村小朋友搬上一个桌子、几把椅子到大黄桷树底下写作业,浓浓的树荫挡住午后的烈日,不时有些微风吹过,这时我们便放下纸笔,张开双臂,尽情享受这一惬意,有时被忙碌回来爷爷看到,便骂我们“傻儿”。那时树上的鸟儿也很多,我们的书本上时常会有鸟食,为了杜绝,我们便朝树上扔石子赶走鸟儿。可树太高,我们力气有限,小石子总是被淹没在浓密的树叶里,之后又默默落下,连鸟窝的边都碰不见。而鸟儿依旧叽叽喳喳,仿佛在嘲笑我们。我们便商量回家做弹弓打鸟,爷爷不许。他告诫我们:“这树上的鸟儿啊,是我们的邻居,不能打的。”我们不肯,直到爷爷答应晚上炒花生给我们解馋,才罢休。

黄桷树是一种很好攀爬的树木,它们的树干粗壮、古朴、弯曲,总是给你的手提供攀附的伸援、给你的脚提供蹬踏的凹凸。小时候很叛逆,爷爷说不可以打鸟不代表不可以捉鸟啊,因为我们想掏鸟窝,在我的倡议下,多次攀过黄桷树。但每每是半途而废,因为她那粗壮的茎干高不可攀。有一次,快接近粗大的枝杈时,我的手够不到杈,脚又蹭不回原来的槽,我双臂紧紧地抱住树干,惊恐万分。在胆颤心惊中脚才一点一点地滑回到了树槽。被路过的长辈发现,严厉的呵斥,当时很不解。稍微大一点才知道,黄桷树生长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们常常默守一种承诺,不攀爬它,不打它身上的小鸟,不砍它的树干作为柴火,以至于它成为了院子里最高地位的象征,不允许有一丁点皮毛的伤害。

每当夏夜来临,院子附近的乡亲们便端上方凳,摇上莆扇,聚集在黄桷树那一大片浓荫下,在习习凉风徐来中话家常里短、听说古道今,那种惬意、那种享受,赛似神仙。村人中有一位土“秀才”,夏夜里他都要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在浓荫下给乡亲们讲民间故事、说《三国》道《水浒》。他讲的民间故事《梦神仙》是那样引人入胜,让人百听不厌;他娓娓道来的武松打虎、孙二娘开黑店等故事,是那样生动形象,令人身临其境。在他讲书的间隙,在村小教书的表叔便教乡亲们唱《翻身道情》、《北京的金山上》等歌曲,于是,歌声便以黄桷树为中心传播四周、升向广袤的天空……

上中学后,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因为爷爷管理严格,不允许我看,他说:“武侠小说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书,会让人走火入魔。”为了躲避他的视线,于是我就经常搬一把椅子到大树底下,那里风景甚好,有远处大河飘来的风,清新凉爽,在此看书真是惬意无比。爷爷识字不多,每每提锄头而归看到我专心致志看书的样子,很高兴。殊不知我看的是武侠小说,现在想想,心中愧疚万分。

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年暑假,黄桷树上突然有了一个大马蜂窝,窝巢跟遮阳扇一般大,从四面八方聚集了无数蜜蜂嗡嗡作响,极大影响院里人们起居和劳动。马蜂是蜂群里极具厉害的一种蜂,经常蜇人,不少人都难逃一劫。槐树下的道路又是整个村子的必经之道,人们进进出出,商讨重要事情以及村子里开会、赶集都要再此作一番停留。凡是有人影闪动,马蜂窝里的蜜蜂便会倾巢而出,成群结队有序一般的向人们发起攻击。人们便有了烧掉马蜂窝的想法,效果甚好,马蜂死了,没死的也逃之夭夭,可是树叶因此被烧毁了一大片,因为它身上有很多朽空之处,火苗蔓延,差点无法制止让整棵树都毁了,辛亏从河边用水泵取水灭火才使火势减缓,并最终熄灭。院里人因除害殃及黄桷树,人们怕遭报应,三天两头去拜神祈祷,但都来院里都平安,风调雨水,也没有什么灾害和祸事,反而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才没有隔山差五的去拜神。

上高中后,随父母一起搬到城里住了,只有寒暑假抽出一些时间回老家看望爷爷,也看看那树。那次回去爷爷不在家,到爷爷家的时候门是锁着的,环顾四周,阵阵微风,发出沙沙的声音,草地上牛还在吃草,那湾溪水,还在静静的流淌。我走到黄桷树底下,一切仿佛儿时的模样,洒太阳的懒猫,追逐的小狗和竹林下闲步觅食的鸡……都是那样亲切熟悉,认真仰望,树叶黯淡无光,完全没有昔日生机的样子。我站立良久仍不见爷爷的身影,我便像儿时一样站在大树下呼喊爷爷,没一会,从不远处田耕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涛涛,是你回来了吗?”当看到爷爷颤颤巍巍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鼻子不禁一酸,眼珠子在眼睛里不禁打转,连忙回过神来:“爷爷,爷爷,是我,是我。”我赶紧过去搀扶一下。爷爷突然老了好多。爷爷拉着我的手说:“城里生活还好吗?别上网打游戏,老实本分读书做人…….”记忆中,每次回去,爷爷都会到河边捕鱼来给我解馋。这些鱼,在爷爷手中就成了人间极品。我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把吃个底朝天。饭后,我就陪他到树下整理渔网,把杂草拣干净,再把渔网一一缕好,散开后再晾干,以备再用。临别时,爷爷又让给我们家带点米回去,我不肯。他说:“我老了,没用了,嫌弃我了是吧……”为此我还偷偷掉了几滴泪。回望着远方的花生、蚕豆、苞谷、稻谷……这些美味就像爷爷温暖的手,安抚着我的饥肠辘辘。在我心里,爷爷就像这颗黄桷树树,几十年如一日,仿佛无时无刻都在那里等着我。

三年前那次回老家上坟,院子里的住户有的故去了,有的搬走了,只剩下那颗黄桷树、一堆东倒西歪的房屋以及荒废多年的土地。四合院内长满了一些人高的灌木丛莽,酷似郊野,我还花了两天时间砍了不少,感觉黄桷树又回到了远古,与丛林山风为伴,夜夜与野鸟共栖。画像中浑浊的眼眸里尽是对我们的深深牵挂。这种牵挂,似裹着家乡的泥土芬芳的风,拂过大黄桷树,穿过层层山水,吹送到我的面颊,令我的心无比平静、踏实和快乐。就像这颗大树,一直给我们奉献浓浓的绿荫,一直静候着四季的年轮,在默默无言的守望中,把它的深情藏进故乡的沃土,也藏进我们难舍难离的心怀。

人们追求古文化,古文明,为的就是开创新文化新文明,为世界确立永远富有的生命力和文化价值观的新时代坐标。黄桷树不古也不老,没有逝去,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间。

推介当下最活跃、最具特色的一线诗人,力塑当代诗人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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