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子街•一方水土】“金沙人”的说明 | 李广春

总第451期

追梦 （国画 ）李友军 作

家乡于我而言，就是那个小时想拼命挣脱、挣脱后又念念不忘的地方。我可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挺直腰杆，但在家乡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那不是犯贱，而是油然而生的敬畏。敬给我生命的父母，敬那片养育我的土地，敬祖上流传的规矩，畏言行举止出格被邻居议论，畏背井离乡后双亲无人照料，畏少小离家老大回时不识乡邻。敬畏在胸，念念不忘家乡也是人之常情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待到年长才知情。17岁离开老家，开始了那个年代才有的蔚为壮观的复读的人生历程。范进中举，用在我身上也不为过。21岁高考侥幸被扬州师院录取。那时才知道，尽管复读历经安丰、兴化等地，虽说离家，但并未真正离开家乡，待到户口迁移证开出，到扬师院报到，才知道从今日开始真正离开家乡。先是激动，终于跳出农门成为城里人，后是高兴，终于离开那个穷地方，可以不再受穷罪，再后来是彷徨不安，我与那个地方断了关系，像浮萍那样随波逐流、漂泊四方，心灵将无处安放，今后怎么办？思乡之情在大学宿舍的上下铺中不断交替翻滚。乡愁从此萌生，年长日甚。

兴化固然是我的籍贯，但在城北鲁迅中学复读，县城几乎没有玩过，唯一熟悉的就是从汽车站穿过英武路到南门轮船码头的一条道路，那是回家的路。对城里人拖腔拽调的声音从未在心里接受过，尽管县城比我的庄子大得多发达得多，但心里从未认为它是我的家乡。尽管镇上的沙沟话也有他们自认的高贵感，但乡音差别不大，还能接受，小时候梦想，哪天能成为镇上人就好了。

在沙沟读高中，稀里糊涂入学，莫名其妙回家。那时候高考有预考，天晓得预考就被刷掉了，好像是四月份就回家修地球了。现在回想起来，预考被刷掉也正常不过。英语只认得几个字母，会几句读得不准的简单句子，高一好像读的初三教材，平面几何学了点，立体几何几乎都没有碰过，这种水平还考大学？其实那时候还真没有上大学的想法。两年高中一年半，而且大多读的是初三部编教材，充其量是初中毕业。据说81年沙沟中学应届生只有班长胡庆宁考上了中专，那在镇上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让大家津津乐道了一阵子。

预考被刷掉，我回庄上参加生产队劳动。四月份的育秧，赤脚下田的冰彻凉心的感觉至今都能让我心悸。五月割麦、打场时的麦穗不小心钻进裤裆的瘙痒，半夜起来瞌睡打盹的翻场，白天挑担压得肩膀红肿生疼，所有这些只能暗自泪流神伤。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上的是集体工，男劳动力10工分，大妇女8工分，我只能拿6工分。好在一个庄上的都是乡里乡亲，大爷叔子、婶娘姑子都照顾我，不让我多吃苦，挑垡头总是挖个小的给我挑，人家从船上挑把，他们要我掖船，有时还叫我偷点懒、磨洋工，什么“高个子不干，站在田里也好看”。有的婶娘还宽慰我，“你天生是抓笔的手，不是拿泥罱子的”。也许是笑言，但却给我以莫名的信心和上进的动力。我不能就这么过了。我要改变人生。人总得有点理想，万一实现了呢？

做过短暂的农民后，我立志想离开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想靠自身努力改变命运。拎起小木箱，坐着小帮船，辗转多地，第一次高考英语考了8分，都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数理化全线飘红，还不认输。理科不行改文科，85年终于英语考了88分，数学也莫名其妙考了110分，勉勉强强上了个大学，开启了新的人生之旅。

离乡情浓，近乡情怯，人就是那么的矛盾。在大学里忘不掉沙沟镇河两边的吊脚楼，居民凭栏眺望我们的优越感，忘不掉沙沟中学东边河道里轮船的声声汽笛，忘不掉晚自习后到发电机房讨水箱热水泡焦屑的柴油味，忘不掉叶挺路上的石板路，当然也忘不掉据说是旅游景点的明代厕所。上大学每次寒暑回家，离家越近越怕见到庄上邻居。我逃离了家乡，成为一个城里人，他们还要继续脸朝黄土背朝天，城乡差距由此拉开。后来回家更怕，因为我不是老板，也不是有用之人，能为家乡做什么呢？一无所长，卖文为生，勉强糊口。这时总记得妈妈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宁要庄上出头牛，不要庄上出诸侯”。因为牛可以给大家用，而其他人可能会为庄上添负担。我做不成牛，也不是诸侯，只能悄悄来悄悄回，望一下父母尽一下孝道，再悄无声息地去异乡。

沙沟古镇，自古就有“金沙沟，银时堡，中堡庄的银子动担挑”的美名。金沙沟是我终身挥之不去的念想。小文发表，金沙沟的人自然会以“金沙人”署名。这个笔名用了近30年，今后还会用下去，这就是“金沙人”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