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济与唐在炘的相识
1945年秋,上海迈尔西爱路(现茂名南路)。一座三层的花园洋房。一位中等身材,体态匀称的青年翻身下车,提着琴盒,按响门铃。身穿雪白制服的仆人开门,彬彬有礼地让进客人,客厅的玻璃拉门敞开了,陈设豪华,宾客谈笑风生。青年四下望去,在座的都是京剧名家或本地票界名流,而在中间往来应酬的则是马派名票赵培鑫。
培鑫把他拉到临近落地窗的沙发跟前介绍:“这是程四爷,”又向青年一指:“这是唐在炘,圣约翰大学的高才生!他对老生、青衣、花旦都拉得好,近来潜心钻研你的程腔,依我听简直跟周昌华拉得一模一样!”
程四爷——砚秋听了,频频点头,含笑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藏青西装上衣,黑领带,灰裤子,左胸上绣着圣约翰大学的校徽。以艺会友,清唱开场了。
一阵喝彩声过后,程砚秋走到在炘身边。
“唐先生,你看我唱什么呀?”他笑眯眯的问。
语气委婉,客气。但人们清楚,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是:你会什么呀?显然,他对在炘的琴艺还不摸底。
不料,在炘挺了下胸,毫不犹豫地回答:“四爷,您随意唱吧。您的戏,我都会!”语出惊四座,十几双目光一起朝他射来,意外、吃惊。连正在与临座交谈的梅兰芳先生也转过身来望他。面对名家,敢称“都会”,这青年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唱《锁麟囊》的二六'春秋亭’吧!”在炘依然胸有成竹。
“好!”程含笑应了。
一曲甫歇,掌声四起。
程砚秋显得很兴奋,微笑着向大家颔首致意。
“嗯……”程砚秋高兴地望着在炘:“比昌华好,好,真好!”
周昌华是曾经跟随程砚秋多年的琴师,现称在炘比他好,可算赏识有嘉了。当晚尽兴而散,在炘回到静安寺的家中,夜已经深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蒙仰慕以久的程先生信任,相约为他吊嗓,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啊!此刻,他怎么能睡的着呢。
“铃……”清脆的电话铃声,在房里骤然响了起来。
“在炘吗……”在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话筒传来的竟是程先生那柔和的嗓音,而且亲切的直呼名字!
“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我想咱们明天就开始吊嗓,可以吗?”“行,几点钟?”
“下午4点怎么样?”从学校骑车到程住的迈尔西爱路朱家,约需3刻钟左右,下课后即动身,4点钟以前可以赶到了。
“好,那么明天见!”
在炘1922年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唐至上早年留学于英国牛津大学,回过后在上海电力公司任工程师,对儿子期望甚殷,一心想让他走自己的道路,培养成为理工科方面的人才。在炘不负所望,成绩优良,高中毕业考入了圣约翰大学。
但在他刻苦攻读学业的同时,却从小迷上了京剧,每天听无线电,稍大又买登戏词的《大戏考》对照着听,日子长了便对许多行当、流派的戏烂熟于心。
第二天下课,在炘提起琴盒,骑车又来到了朱家。
来时骑车急了,在炘额际还汗津津的。程先生让他坐下,倒了一杯水,休息了一会儿,才详细问他具体会哪些剧目。
他一一回答了。
程先生听后笑笑:“看来,我演的老戏、新戏你都会了,很好。昨天初次见面,你的确拉的好,特别时节奏上有火候,这很不容易。”又说:“咱们先吊《贺后骂殿》吧,我相信你会,但还要再说说……”
他见在炘拿出笔记本,感兴趣的问:“你这是干什么?”
“记腔。”
他听了极为满意,连声称“好”。把整出戏哼过一遍。
不知有意无意,他点了一出不是程派代表作的冷戏,听在炘回答也会,不仅朗声大笑:“哈,看来你真的都会,你下功夫了!”
在融洽的气氛中,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经红日西沉,夜幕降临了。分手时,程先生执意送到门口,说:“第一次嘛,总是要送送的!”出了门,在炘上车骑了一段路,回头张望,那高高的身影依然伫立门前,心头不由发热起来……
一天,程砚秋突然对在炘说:“北平有点事要料理,我得回去一趟。这次来上海几个月,除了认识你之外,我收了个干女儿,每天出去就是到她家去教戏。这孩子很聪明。我教了她一出《贺后骂殿》,以后,想请你给她吊吊,你先去听一听怎么样。如果你愿意,她父亲要请你去吃饭,咱们一去……”
当然,他不曾意识到,一诺千金,此时颔首之间,将对自己和她的终身岁月意义非凡!
他们一起乘车来到贝当路(现衡山路)华盛顿公寓,一座漂亮的五层建筑。直上主人住的五楼,客厅宽敞、明亮,陈设称不上豪华,却也颇为考究、气派。
主人李乙尊夫妇在门口相迎,程砚秋为双方作了介绍。
一位小姑娘悄然走了出来。
她个子不高,梳两个短小辫,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尖下颌,五官象母亲,那脸型、眉眼果然酷肖程砚秋。
程先生介绍说:“这位就是唐先生。”她深深的鞠躬:“唐先生!”然后便静静地站立在一旁,并不拘束,落落大方。
“世济,是不是唱唱,让唐先生听听?”程砚秋笑眯眯地问。
“我学了一出《骂殿》,还没有学好。”世济说。
在炘拉起《骂殿》散板的过门,清亮悠扬的琴声在客厅里回荡。当世济张口唱时,嗓音于琴声在空中相击、融汇的一刹那,他不由暗暗吃惊:好一条宽亮的嗓子啊!一般女孩子的声带偏于窄、细,而她的圆润宽厚,音色也很好听。这使在炘兴奋起来。
整出戏一气呵成,程先生紧跟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在炘脱口说出一个字:“顺!”
在内行中间,评价一个顺字是很不容易的。唱念做打都讲究“顺”,顺就是好,不顺不会好。
这无疑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也应属一个美好的开端。
唱罢,主人摆下了宴席。
整个晚上,世济一直很少说话,就那样沉静的坐着。听到赞美的话既不谦虚,又不忸怩,仿佛无动于衷,给在炘突出的印象是两个字:静、稳。
第一次见面后不久,在炘向她询问了拜识程砚秋的经过。
程先生刚到上海时,江苏省银行总经理许伯明请客,李乙尊也出席了。乙尊之父曾任安徽省提督,本人与政界、商界都有联系,喜好京剧,习唱老旦。那天他带着女儿世济一起去的,程砚秋一见面就很注意,旁边的宾客都说世济长得象他,他仔细端详,也说,:“真像!”于是拉住世济的手,问:“你会唱戏吗?”世济点头接着又摇头:“我喜欢,唱不好。”程砚秋的兴致上来了:“我要教你呢?”
“你教,我就唱!”
众人都乐了。
许伯明大声说:“好啦,你就收下她做干女儿吧!”
程砚秋笑了笑:“行啊……”
当时原以为随便说说的。不料第二天下午4点钟,世济放学回家,一进门老保姆就告诉她:“程四爷来了,从下午3点就等你!”急忙走进客厅一看,圆桌上摆满了礼品:一对银碗,一对银筷,沉甸甸的由一两多重的金镯子,一个精致的小盒里盛着用玛瑙雕刻成的小靴子,还有几块织锦缎衣料,一幅外面买的手书的红纸条幅。李夫人忙叫世济拜干爹跪下磕头。
光阴荏苒,程砚秋返回北平的日期快到了。离沪时,已是旧历年底。临上飞机,在炘和熊承旭、闵兆华把一件礼品郑重地交给了他。他打开一看,是一块崭新的摩凡陀手表,不禁一边端详,一边高兴地自言自语:“噢,三长针的?”
程先生深情地望着三位神情恳切而又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含笑逐次一点:“这三根针,就是你们三个人——'三剑客’!”
由于程砚秋曾嘱咐他们辅助世济吊嗓、排戏,后来就传开了“情托三剑客”之说。程砚秋离沪后,《贺后骂殿》在湖社首演,“小程砚秋”很快就成了戏迷们的热门话题。
程砚秋本人由北平给世济来信,称“此番到上海最大的收获,就是收你为干女儿,”夸奖她“聪明好学”;给许伯明的信中,则慷慨断言:“传我衣钵者,世济也!”
那年,世济年仅12岁,而在炘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