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不容惜”——苏东坡的寒食节

元丰三年(1080)的正月初一,苏轼被御史台衙役押解离开京城奔赴黄州。
到元丰五年(1082),转瞬间,就过了三个年头。在这三年的生活磨砺中,苏东坡也接近50岁了,他的思想升华到一个极其美妙的境地。
“奋厉有当世志”的苏轼,在实际政治中却一再地受着命运的无情揶揄,贬到黄州,“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先生年来穷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等等诗句,无不显示着他的困境。
但如果处在困境之中而不能超越,苏轼就不成为“东坡先生”了,他的意义正在于,如何将人生的困境转化为一种超越的力量。
虽然他仍未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然而他的心灵世界已经不同于以往,一个崭新的自我从苦难中铸造而成——他在《次韵答元素》一诗中说:“已将地狱等天宫”,苏东坡的恐惧、怨怒、激愤,在此后都将转化成光明、温暖、亲切与平和。
1082年的春天,东坡的雪堂已经营造完毕,雪堂在大雪纷飞中完成,东坡将它命名为“雪堂”,并请人写了篆书的“雪堂”二字。
每当春暖花开,雪堂都在桃红柳绿中显得一派盎然生机。
后人有一篇《东坡图考》,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堂之前则有细柳,前有浚井,西有微泉,堂之下,则有大冶长老桃花茶、巢元修菜、何氏丛桔,种秔稌,莳枣栗,有松期为可斲,种麦以为奇事,作陂塘,植黄桑,皆足以供先生之岁用,而为雪堂之盛景!
明朝有一个文人叫郭凤仪,记苏东坡还在雪堂之侧种了一株梅花,“大红千叶,一花三实,迄今嘉靖戊申,枯本犹存。”嘉靖戊申,为公元1548年,距东坡手植梅树,不到500年。
东坡在写给他朋友的信中,也一再提到他从种菜植树中获得的乐趣。不过他也自嘲,因为长期的户外劳动,他的脸已经被晒得墨一样黑了。
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会留在雪堂之中——白天在田间耕耘,晚上在雪堂或读书,或著述,他也喜欢在这里接待远道来访的朋友,和他们一起聊天、饮酒、嬉笑。
很可惜,去年米芾来看他的时候,雪堂还没有落成。
连看守城门的士卒也认识了这位十足农夫打扮的大文人,看他狼狈地走在那条泥泞的黄泥坂路上,偶尔会拿他的样子打趣,东坡却只宽厚地一笑。
但不管怎么样,苏东坡已经从他的人生危机中解脱出来了。
在此间,他留下许多墨迹,也留下了堪称他一生中甚至是中国书法史上最重要的墨迹之一:《黄州寒食诗帖》。
在分析《黄州寒食诗帖》前,我先梳理一下“寒食节”。
寒食节本是古代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一般在冬至后第105天,也即清明节的前两天。
一般的传说是,寒食节起源于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流亡各地长达19年,他的随从介子推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在一次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形下,介子推曾割下大腿上的肉烤熟给重耳充饥。后来重耳回到故国,励精图治,成为春秋时期最为著名的“晋文公”。
但一直追随他的介子推却不求利禄,与母亲归隐于绵山之中。
晋文公屡次敦请介子推出山,最后为了迫其出山相见,情急之中的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坚决不出山的介子推最终被火焚而死——悔恨交加的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将其葬于绵山,修祠立庙,并下令在介子推死难之日在全国范围内禁火,以寄哀思——这是最为流行的“寒食节”的由来。
另外一点也需要注意,寒食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沿袭了远古的改火旧习——古人要在这个容易发生火灾的季节上将一年传下来的火种全部熄灭,即是“禁火”,然后在节日结束之后,重新钻燧取出新火,作为新一年生产与生活的起点,谓之“改火”或“请新火”。
人们在改火时,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将谷神稷的象征物焚烧,称为“人牺”,这种仪式形成了后来的“禁火节”——“禁火”与“改火”之间,有间隔的时间,史料有三日、五日、七日等不同说法。
因为在这一天要家家禁火,只能吃事先准备好的现成食物,故名“寒食”。
延续到唐代,寒食结束这一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以示皇恩。这种仪式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可以用火了;二是让臣子们向介子推学习,廉政勤政。唐代诗人韩翃有一首很有名的《寒食》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关于这首诗的含义,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记:
君平以《寒食》诗得名,宋亡而天下不复禁烟,今人不知钻燧,又不深习唐事,因不解此诗立言之妙。如“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二语,犹只淡写。至“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上句言新火,下句言赐火也。此诗作于天宝中,其时扬氏擅宠,国忠、铦与秦、虢、韩三姨号为五家,豪贵荣盛,莫之能比,故借汉王氏五侯喻之。即赐火一事,而恩泽先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锡予之滥,又不待言矣。寓意远,托兴微,真得风人之遗。
这首著名的诗,前两句是关于寒食节景物的描写,而后两句,则是说,即使皇帝赐了新火,也是先从杨贵妃家开始,然后才陆续再到普通人家中,因而语含讥讽。
不过,因为寒食、清明两节离的太近,久而久之,就合为一个节日了。
《唐会要·卷八十二·休假》明确记载:“(开元)二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大历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敕:自今已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至贞元六年三月九日敕:寒食清明,宜准元日节,前后各给三天。”因此,到了唐代的开元年间即736年,寒食节与清明节合而为一。但朝廷放假4天、5天或6天,却与今天的小长假相似。
在后世的发展中,又在清明节这一日逐渐增加祭扫、踏青、秋千、蹴鞠、牵勾、斗鸡等风俗,也同欢乐也同忧。
现在可以回到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了。
此作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17行,计129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帖在书法史上影响很大,以至于和《兰亭序》、《祭侄稿》一起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这是两首五言诗。其一曰: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幅墨迹在苏东坡的作品或在中国书法史上特别重要,但诗在他的作品中,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比如孔凡礼《苏轼年谱》第二十一卷,只有5个字:“寒食,雨,作诗。”(中册第536页)
在这一条后,孔凡礼提示:“诗见《诗集》卷二十一。”再检《苏轼诗集》,也只是提到诗中所用的几个典故。比如“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典出于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胭脂湿”;“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典出《庄子·大宗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东坡在此诗中感慨,春天将逝,风雨飘摇,我既远离了朝廷,也久别了故乡,雨一直不停,眼前的所有景象,没有一样能让人高兴起来。
专门研究宋诗的吉川幸次郎发现,宋以前的诗,以悲哀为主题,而摆脱悲哀,才是宋诗最重要的特色。使这种摆脱完全成为可能的,就是苏轼。虽然在他之前的欧阳修已具有这种倾向,但欧阳修还不是完全自觉的,他的创作方法是把消极的态度作为平静的心境。
梅尧臣也是这样。
吉川幸次郎说,到了苏轼,在诗中摆脱悲哀才是完全自觉的、积极的。他通过从多种角度观察人生的各个侧面,他扬弃了悲哀。而温厚伟大的人格所产生的充实的语言,又以充分的说服力说明了这一点。
不仅诗如此,词亦如此。
如果说,《黄州寒食诗》是消极的,那么,在写完《黄州寒食诗》之后,他马上写了一首《徐使君分新火》:
临皋亭中一危坐,三见清明改新火。
沟中枯木应笑人,钻斫不然谁似我。
黄州使君怜久病,分我五更红一朵。
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
起携蜡炬绕空屋,欲事烹煎无一可。
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
读完这首诗,除了证明寒食与“禁火”之间的关系之外,他从徐太守那里分来的火种,实际上是他的希望之光。
虽然他还是在诗中抱怨,即使有了火种,可以点火造饭了,然而他在屋中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他诗中感谢的“徐使君”,叫徐大受,字君猷。元丰三年(1080)二月,东坡被贬来到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半年后徐大受来任黄州知州。他与东坡一见如故,也从来没有把东坡当成需要他时时监管的“贬官”,而是视之为亲如手足的密友。
徐大受还会在每年的重阳节都在栖霞楼上设酒宴,邀请东坡与他一起共度佳节。
对于徐大受,东坡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曾写信给徐大受说:“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与徐得之三首之一》)
受他影响,时任黄州通判(相当于副知州)的孟震对东坡也礼敬有加。东坡把这两位上司视为不拘形迹的朋友,甚至毫无顾忌地与他们谈笑风生。
东坡有一首很有名的词《临江仙·夜归临皋》,是他和朋友在雪堂饮酒,醉了醒,醒了醉,等他回到住处临皋亭时,应门的僮仆早已睡着,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就索性站在江边,望着滔滔的江水,真想像范蠡一样乘着小船遁入江海以度余生,因而词的末句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当这首词第二天一早传到徐大受的耳中时,徐不禁大吃一惊,真怕东坡乘船跑了,吓得他赶紧来看东坡,结果东坡还在睡梦之中,鼾声如雷,知州不禁大笑。
三月初七日,苏东坡准备在黄州买田置产。
他听说在黄州东南30里有个叫沙湖的地方土地肥沃,因而就邀了朋友一起去沙湖看地。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是晴朗的,但当他们走在半路时,天却下起雨来,带着雨具的仆人都先行离去……其他人在雨中十分不堪,苏东坡索性脚穿草鞋、拄着竹杖,唱着歌、吟着诗,坦坦然然地来了个雨中漫步,也留下了《定风波》一词:“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孔凡礼说,这一年的清明节是三月初五,那么,仅仅两天后,他的心情和《黄州寒食诗》就大不一样了。
但也可能因为这次淋了雨,他的左臂开始肿痛,刚好一个叫庞安常的医生听说东坡在沙湖,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求见东坡,并邀请东坡到他家中去,他的医术十分高明,东坡肿痛难忍的左臂,庞医生竟然一针而愈。
对于苏东坡而言,在困苦中也即在人的有限中如何达到超越,这种心境,越来越明确,等到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日,他与他的朋友们夜游赤壁,作《赤壁赋》,他的人生哲学思想,已经高度成熟!
然而,回首仅仅不到半年前的《黄州寒食诗》,诗境之苍凉悲愤,却依然是充满着惆怅与孤独。而此帖也正是在这种心情和境况下,显得格外动人。
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曾说过,艺术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叫他们超越自己的呼唤,一种具有超验性的不断的提示,他们可以在艺术中体会自身精神的谐和,而艺术也成为他们表现心体自足的自由人格的证据。而且,在这种美学基础上,艺术品也早就准备好了它与人之间的关系,它会把我们带到永恒与瞬间、混乱与秩序、感觉与理性之间;而且,由于它的存在,艺术家的灵性超出一切限定之外。
附:黄州寒食诗帖印鉴
一、天府珍藏、御赏、神品、乾隆宸翰、乾隆澄心等数枚。清高宗弘历(1711-1799)热爱鉴赏书画,曾将宫中收藏编为《秘殿珠林》《石渠宝笈》初编、续编数巨册。在位六十年,庙号高宗,年号乾隆。
二、雪艇图书、雪艇、雪艇王世杰氏为艺林守之、东湖长、艺苑遗珍等数枚。王世杰(1891-1981),号雪艇,湖北省崇阳人。留学英、法,巴黎大学法学博士。曾任北京大学宪法学教授,与胡适等创办《现代评论》周刊。曾任教育部部长、武汉大学校长、外交部长、中央研究院院长。著有《比较宪法》。
三、天历之宝。元文宗图帖睦尔(1304-1332),于泰定帝死后,由燕铁木儿等迎立于大都,改元天历。曾命翰林国史院与奎章阁学士纂修《经世大典》,雅好收藏书画。尊信帝师,免僧寺田租。至顺三年病卒。
四、楞伽、成德容若、成子容若、容若书画、楞伽山人、楞伽真赏、神品等数枚。纳兰性德(1655-1685),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大学士纳兰明珠长子。初名成德,字容若,故世多称为成容若,又号楞伽山人。康熙十五年进士,官侍卫。精鉴藏,善书能诗,尤工词。著有《饮水词》、《侧帽词》、《通志堂集》等。
五、容斋清玩、容斋。洪迈(1123-1202),鄱阳人,字景庐,号容斋。兄弟三人,适、遵、迈。曾使金。官敷文阁待制,端明殿学士。有《容斋随笔》。
沈受蕃印、沈受(蕃印) 沈受蕃 不明。
(典礼纪察)司印 明官印。
六、献厂 不明。
七、金章世系景行维贤、小如庵墨缘、景行维贤、景贤鉴藏、虞轩等数枚。完颜景贤完颜景贤,字享父,号朴孙。十九世纪著名收藏家,著《三虞堂书画目》。
八、北平孙氏 孙承泽(1592-1676),益都人,世隶上林苑籍,故亦称大兴人。字耳北,号北海,又号退谷。明崇祯四年进士,官给事中,入清仕至吏部侍郎。收藏甚富,有《庚子销夏记》、《尚书集解》等。
琅琴阁珍藏 不明。
埋轮之后、懿文堂图书 张縯 张縯,字季长,南宋隆兴元年(1173)进士,淳熙九年为夔州漕运使,官至大理少卿。
沈纯祚印、一字为公 沈纯祚 不明。
嘉庆御览之宝。清仁宗颙琰(1760-1820),清高宗第十五子,嗣为帝,在位二十五年。谥睿,庙号仁宗,年号嘉庆。
韩逢禧,长洲人。韩世能之子。家学渊博,收藏丰富。
韩世能( 1528-1598),长洲人,字存良。隆庆进士,官至礼部左侍郎。恬于荣利,奉使朝鲜,册封楚藩,馈遗一无所受,尝自言无一事无一语不实,而亦不务矫抗以博誉。有《云东诗草》。
荆湖南路转运使印 宋官印。
张氏珍玩、北燕张氏珍藏,张金界奴,元时人,时代与家世均无可考,惟知其以所收藏上进帝室,皆属精品,上多钤“张氏收藏”“北燕张氏家藏”二印。
念慈之印。费念慈(1855-1905),清江苏武进人,字屺怀,号西蠡,晚署艺风老人。光绪十五年进士。官编修,被劾归。博涉多通,工书法,精鋻赏,兼善山水,具金石气。有《归牧集》。
郭则生,系台湾外交家,书画收藏家。
寒木堂、龙髯、颜世清印 颜世清(1873-1929),字韵伯,号瓢叟。足跛,人称颜跛子,广东连平人,寄居北京。钟骥子。聪颖过人。在政界多年,提倡文化最力。善鉴赏,收藏之富为北京之最。作山水、花卉,以古拙胜,毫无近习。
菊池晋印、惺堂 菊池晋二(1867-?),号惺堂。为大桥讷庵孙,陶庵子,日本银行界名人。好古力学,私淑阳明,工诗,善刻印,尤喜收藏,东都罕有其匹。
内藤虎印、湖南、虎、炳卿 内藤虎次郎 内藤湖南(1866-1934), 本名为虎次郎,字炳卿,别号忆人居主、湖南鸥侣、雕虫生闷闷先生。为日本中国学、东洋史学创始人之一。其研究领域博大,涉及中国上古、中古、近世史,通论中国文化史、史学史、美术史等。有《内藤湖南全集》。
振玉印信、永丰乡人 罗振玉 罗振玉(1866-1940),浙江上虞人,号雷堂,字叔言。清末奉召入京为官。辛亥革命后逃亡日本,曾参预满洲国活动。为著作等身之文史学者、书法家、鉴赏家,最早研究甲骨文的学者。编著有《殷墟书契》等。
郭彝民印。郭枻,字彝民,民国三十三年任国民政府委员,拟《收复台湾意见书》。

致力于中国学术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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