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漫画家,也是阿斯伯格|朱德庸:做动物园里的那只大象
朱德庸
漫画大师朱德庸的名字,你或多或少不会陌生。但你也许不知道,他是一名阿斯伯格。
他的代表作品,《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绝对小孩》……这些短小精悍的四格漫画多已被改编成了影视作品,从方寸之间延展出人生的幽默和荒谬。
25岁那年,凭借漫画《双响炮》,朱德庸一时红遍台湾。那时他刚服完兵役出来,面对突然的走红有些不知所措,自我形容就像是没经过孕期的母亲一下有了孩子。他把自己的成名归结于运气,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之后大概四五年时间,朱德庸一直在彷徨、犹豫,他喜欢画画,喜欢到痴迷,但对于要拿画画当职业,他心里没底,台湾还从来没有一个专职漫画家,又怎么会是他?他从小就是个被嫌弃的“笨小孩”。
2013年,53岁的朱德庸偶然得知自己可能患有阿斯伯格。忽然间,那些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事情仿佛终于找到了源头。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这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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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庸曾说,他之所以能创作出所有这些漫画,本质上都和他的童年有关。
他的童年,非常非常不快乐。
朱德庸的学习成绩很差,没人知道他有阅读障碍,只觉得他笨。父母带着他换了无数所学校,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有一次,新入学没多久,数学老师就对他说:“朱德庸,你真是个数学天才。”
朱德庸还没来得及反应,老师又接着说:“你永远可以在你的答案上创造出不存在的数字。”
还有一次,幼儿园组织郊游,老师特意提前一天来到朱德庸家里,对他妈妈说,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妈妈不忍心,跟老师求情,让他去吧,我会叫他乖一点。这时朱德庸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听他们商量有关自己的事。
朱德庸参加《朗读者》第二季
童年对朱德庸来说是场噩梦。学校里没有同学喜欢他,他们常常嘲笑他、孤立他。朱德庸特别害怕跟人打交道,只要涉及到两个人以上的事情就不知所措。他心想,为什么自己跟周围这么格格不入?是不是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小时候一度觉得只有家里的狗喜欢我”,朱德庸回忆说,“直到有一天我被狗咬了……”失去了唯一伙伴的朱德庸,变得更加封闭,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走出来。
在他的世界里,朱德庸有两样获得快乐的方式,玩虫和画画。
“虫子对我没有威胁,也不会不接纳我。”从昆虫的世界里,朱德庸找到了长期渴望而缺失的安全感。他家住的是日式瓦房,有个小庭院,院子里的蚂蚁、蜜蜂、蜘蛛等昆虫都被他玩了个遍。拿糖水引诱两波不同种类的蚂蚁对峙打架,捅蜂窝然后尝试各种办法护住自己看哪一种更有效,用试管逮住蜘蛛让它们两两对打,最后选出“蜘蛛王”,这样的小事他乐此不疲。
大约4岁的时候,朱德庸开始迷上画画。无论学校还是家里,只要能画的地方,他到处都画。那些欺负他的老师、同学,他都把他们画进了画里,在想象的空间中惩罚和报复他们,心里就舒坦多了。
画画需要想象力,这一点朱德庸倒是很擅长。走在路上,看见穿着高跟鞋的女郎,他会想如果她突然摔一跤会怎么样?对面走过来一个道貌岸然的男士,他就想如果突然冲上去给人一巴掌,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被脑海里天马行空的场景逗笑了。一时间,附近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不正常的孩子,老是在那儿自顾自地傻乐。
朱德庸还喜欢去按别人家的门铃,按完后马上躲起来,暗中观察开门人脸上是什么表情。对方关门后,他再跑过去按,如此重复。然后把对方的表情变化与自己想象中的作对照,得出的结论是,随着愤怒程度加深,人的脸色会从青色变成红色,最后发白。
这些恶作剧式的经历,都成了朱德庸画画的素材。他只想画画,不想上学,经常趁父母不注意,把温度计泡在温水里,假装自己发烧了。
From:《绝对小孩》
画画永远是朱德庸逃避外在世界最好的途径,他喜欢画,也会画,但是没人认为,他可以将画画变成职业。有一次,朱德庸的舅舅问他,长大了要做什么?他说要以画画为生。舅舅听了,送给他一支金笔。
朱德庸原本以为,舅舅这是在鼓励他。没想到舅舅说,送你这支笔,是想着你以后没钱吃饭了,可以拿它去典当换钱,不至于饿死。
大学时,朱德庸读的是电影系。有一天,电影系系刊的主编找到朱德庸,问他愿不愿意给系刊画一张画,很快就要。朱德庸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他不知道,主编之所以这么急着找他,其实是因为算错了页数,快出刊时才发现多出一页空白。
后来知道了,朱德庸也不怎么在意。反正他只关心画画这件事就好了。
作品登出后,陆陆续续有媒体找上门来,跟朱德庸约稿。1985年冬天,朱德庸几乎头也不抬地画了一个多月,把31张四格漫画《双响炮》交给报社后,就去服兵役了。服役期间,他每晚仍坚持打着手电筒画画。
From:《双响炮》
朱德庸每周都和父亲通信,问父亲有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作品。等了三个多月,父亲的回答终于从“没有”变成了“有”。
父亲还告诉他,他的漫画每周刊登三幅。朱德庸一听,心里一凉:“完蛋了,我画得实在太烂了,所以要拖这么久。”殊不知, 当时报纸连载漫画,通常是每人连载一个月。
几个月后,朱德庸刚回到家,就不停地接到各种采访邀约,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火”了。也才知道,报社之所以每周只登他三张漫画,是为了拉长作品周期,等朱德庸服完兵役回来。
虽然成了名,但朱德庸还不确定要不要把画画当成职业。“画画是没出息的”,身边人都这么跟他说。他想了各种可能的工作,拍电视剧,拍广告,当设计师,做行政,开飞机——这是他最认真考虑过的事,因为“好玩”。他想象飞机飞在空中的时候,明明晴空万里,却骗乘客说“我们现在遇上一股气流”,然后故意操纵机身让它颠簸;或者半途中走出驾驶室问乘客,“有人会开飞机吗?”大家的表情一定非常有趣。
最终,朱德庸是被太太说服的:“会开飞机的人,比会画漫画的人多得多,你为什么要放弃少数人才会的事情呢?”
朱德庸和太太冯曼伦
成为职业漫画家的朱德庸,刚开始非常快乐。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感兴趣的事情。
他不知疲倦地画啊画啊,作品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画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好像对许多事物都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不快乐。
直到有天,朱德庸的孩子对他说,爸爸,你现在是在面无表情地画画。
“这是你要的人生吗?”朱德庸认为,人在一生中,至少会听到两次这样的提问。
第一次,或许也有第二次,第三次,可能出现在某一个偶然的时刻,你听到了,然后去思考,做出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
最后一次,是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这时无悔最好,遗憾也罢,反正一切都已成定局。
要做出尽可能正确的人生选择,朱德庸的经验是,将小时候的自己作为导师,因为小孩是最了解自我内心力量的人。他经常说,如果自己长大了,可能就不会画画了。
在家里,朱德庸不算是个称职的父亲,还常常把孩子弄哭。孩子哭着去找妈妈,妈妈便跟他解释,不要看你爸爸个子长这么大,其实他身体里住着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
孩子不哭了,他对朱德庸说:“爸爸我让着你,因为你比我小。”
得知自己有阿斯伯格症后,朱德庸对父亲的了解仿佛也更清晰了起来。他觉得,父亲多半也是个阿斯伯格。
From:《绝对小孩》
和他一样,父亲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从不出去应酬,喜欢待在家里,在院子里鼓捣各种各样的东西。父亲也喜欢画画,也想过当漫画家,但他的父亲不让,这一点他没有朱德庸幸运。虽然没有人鼓励朱德庸画画,也没有人强制不让他画画。
父亲一生中唯一拥有画画的机会,是在马来西亚,作品发表在了马来西亚华文报上。此后几十年,他再也没有画过画。直到朱德庸提出让父亲帮自己的漫画涂色,他才重新拿起画笔。
母亲告诉朱德庸,父亲如果没有画可以涂色,就整天睡觉。7点吃完早饭8点又睡了,11点起来吃完午饭12点便开始午休。但如果给了父亲画稿,他可以一直画,不睡觉。
朱德庸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买不了画册,父亲就自己裁好白纸,整整齐齐地装订起来,给朱德庸作为画本。每当画本快要用完时,朱德庸又会在客厅桌上发现新的本子。
父亲总是默默地做这一切。朱德庸和父亲之间几乎没有交流,顶多就是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朱德庸坐过去,说“把遥控器给我”。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相对坐着,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个半小时。
朱德庸觉得,父亲正是通过这种“阿斯伯格式”的爱来爱他的。“你是这样,那就让你这样。”
父亲说过的一段话,朱德庸始终牢牢记得。那是在父亲带他去动物园时,告诉他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动物园有狮子,有老虎,有大象......如果你是狮子,你就做一只狮子,如果你是大象,你就做一只大象。不要轻易改变你的样子。”
在朱德庸看来,阿斯伯格虽然给他带去了很多痛苦和麻烦,但也有好处。它像一个玻璃球,把他小小的世界包裹得好好的,不让他受到大人世界的干扰。
他只有肉体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他的心属于自己想象的世界。他的世界别人侵犯不了,而他可以把它随时带在身边,可以不断丰富,可以跟小时候的自己对话,可以“跟已经失去的东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
他明白了小时候的自己不是“蠢”,只是有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