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人们

旅行中有时候最让人回味的不是景色,是遇见的人。美景并不稀奇,偶然遇见的人却可能永远不会再碰到,只言片语间萍水相逢,转身后对方的过往和将来只凭想象。

在去阿拉斯加之前,我在美国西北角的小城Bellevue住了三个星期。Bellevue非常宜居,14万人口的小城有大大小小两百多个公园,城市八分之一的土地是公园,在Bellevue的华盛顿湖边能远眺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雪山,整个城市植被丰富,夏天气候凉爽,社区活动多种多样。住在Bellevue,让人感叹,城市应该是让人舒适的居住,而不是一切土地都为了GDP存在。

在Bellevue,因为住的房子还没有装洗衣机,我常去一个洗衣房。洗衣房开在一个小小的购物区,右边的店卖汽车零部件,左边是星巴克。洗衣房的店主是个老人,高个子,腰板挺直,瘦瘦的,动作麻利,我猜他应该在70岁左右。

洗衣房营业时间很长,从早上6:30到晚上8点,一周七天开放,甚至7月4号国庆日那天,所有其他的店都关门了,洗衣店还开到下午1:30。洗衣店老人只有一个雇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两个人都不善言笑。如果留衣服洗的客人多,两人一起忙碌的洗衣叠衣,如果留洗的衣服不多,老人经常出门,留中年女人一个人看店,女人就嘟嘟囔囔的跑前跑后。

洗衣房是个老店,设施也很老,但都还工作,老人在店里放了一套桌椅供自助洗衣的人等待衣服洗好,桌子上放了一瓶塑料花,前台还放了一套音响,不过我从未听到里面传出音乐。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因为不熟悉他们烘干机的操作,无法启动机器,问老人,他不耐烦的帮我摁了正确的按钮。不过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大概认识我,虽然依旧不会问候客人,但是脸上有了点仔细看才会看出的笑容。

美国的洗衣房很少,来洗衣房的人要么是暂时的旅客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临时居住的人,比如我,要么是大件物品家里的洗衣机洗不了的人。洗衣房的人不多,大家也不会交谈。偶尔因为什么,说一两句话也就戛然而止。有一次,看到一个爸爸,两个胳膊都是刺青,带着六七岁的一儿一女来洗衣服,可能是单身爸爸,孩子们衣服不合身,有点邋遢,积攒了一大筐衣服,不耐烦的在那儿洗。还有一次,一个墨西哥裔的男人帮我找空的烘干机,他的外貌穿着是明显的临时工人,戴着棒球帽,笑容憨厚,眼神温暖。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都是异乡人,我遇到的墨西哥人大都很和善,乐于帮忙。这个男人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在德克萨斯州给车加油时,不会加油,笨拙的操作,两个墨裔的小伙子忍着笑走过来帮我。

有一次,一个女人带了一张白色的大毛毯来洗,毛毯掉了很多毛,大概堵住了出水口,泡沫一下子涌到了地上,雇工女人头发毛糙,神色疲惫,不高兴的拿来拖把,嘴里抱怨,昨晚刚去露营,睡在帐篷里,没有洗澡就来上班,太累了。洗衣服的客人们侧脸听着她抱怨,没有人接口。

在洗衣房工作从早到晚的工作大概不是件有趣的事,老人虽然不笑,但也安之若素。这个女人却经常不高兴,我离开Bellevue 后,读到网上对洗衣房的评价,很多人抱怨她的臭脸。她有一次和客人争执,报警叫警察来驱赶客人,引起很多人给洗衣房一星的评分,和她争执的客人在评价网站上留言说她已经起诉洗衣房。唉,不知道老人会怎样应对。

我在Bellevue的邻居们都深入简出,几乎碰不到面,左边的邻居家门前是一片整齐的草坪,在我入住几天后,有一次我停车下来,左边邻居走过来,警惕的问我是否是房屋主人,我看着她严肃的脸,告诉她我只是短期借住,她点点头回去了。右边的邻居和我的房子隔着一排松树,门前累累坠坠开满了各色花朵,后院有个露台,也养了一圈花,女主人每天早上拿着水壶给盆花浇水。一天傍晚的时候,孩子们从车里下来,右边邻居看到了,过来打招呼,她满面笑容,看看孩子们,告诉我:她看到有小孩子,挺高兴的,要是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随时过去敲门。

这两件事是我与邻居们的唯一交集。我想起北岛移居美国十一年,却依然无法喜欢上在美国的生活,他说在美国你要习惯寂寞,美国人从小就习惯了,咱们中国人却不会习惯。每天无论是周中还是周末,在我住的地方,街道总是静悄悄,知更鸟悠哉的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清晨醒来时,天色朦胧,屋檐挂着雨滴,树丛后邻居家隐约闪烁着灯光,听不到人声。只有偶尔在跑步的时候会碰到一个走出门去信箱拿信的居民。这是个美好的社区,也是个寂寞的社区。

有时候会有推销员挨门挨户的推销,有一次一个年轻人上门推销从当地农场直接送菜上门的服务,他夸赞农场的菜如何新鲜,并且说自己因为健康饮食,所以精力充沛。我儿子在我腿边打转,调皮的做鬼脸,他问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回答是。他说他有两个双胞胎孩子,孩子妈妈跑了,他自己带孩子,我同情的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真费劲。他点头,说自己每天靠新鲜蔬果和高热量饮料维持体力。他个子不高,穿着白T恤,眼睛是透明的蓝色,打理的很干净。他诉说了一会儿,然后说起他想去泰国,听说在那儿生活比较轻松。我暗想:那双胞胎孩子怎么办呢?我买了他一周的送菜服务。他临走的时候,问我附近是否有建筑工地,他想用洗手间,也许可以用工地的移动厕所。我看看他,没有让他进来用洗手间,只是和他说再见。他转身扭着腿很快的走了。

我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这个年轻人,也许他现在正躺在泰国的白沙滩上,或者他还在敲门,向一个个主妇诉说新鲜蔬菜的功效。

女儿上的夏令营每天中午有组队游戏,女儿特别喜欢这些游戏,我有一次中午过去,看到带队的老师,一个秃顶微胖的中年男人,热情的带着两队孩子对抗,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围着他。我也见到过他的女儿,大概十一二岁,一头金发,神态成熟,做他的实习助手,还顺带教一个五岁的小朋友机器人。在夏令营的结业仪式上,我特地向他道谢,谢谢他让女儿在夏令营收获很多。他却不太自在,生硬的说谢谢,然后就僵着,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我知道有的人和小孩子在一起很自如放松,却不擅长和成年人打交道。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没有再和他攀谈,微笑着看他走开。

美国是移民国家,各个种族的移民带着自己的故事来到这个国家。我去银行修改密码,接待我的是一位非洲黑人移民,他的英语带着口音,他的身材也不是美国男人常见的健壮或肥胖,他个子很高,骨架大,人很瘦,西装穿在身上有些晃荡。阴凉的银行里只有两个客人,电脑系统又很慢,他一边操作,一边和我闲谈,我说最近雨多,很凉快,他却抱怨这里冬天太久,黑夜太长,早晨出门上班天还是漆黑的,难得夏季白昼长,最近却天天下雨,人晒不到太阳。不过他还是承认,Bellevue已经很好了。他抬眼看我,说:你去过犹他州吗?我刚到美国时住在犹他,那个地方你走一整天都看不到一棵树。他摇摇头:真受不了,还好离开那里了。我笑笑,想问他他原先的祖国气候如何,又没有问。

离开Bellevue时,在西雅图机场,我在一个三明治柜台购买食物的时候,碰到另一个来自非洲的黑人。非洲黑人移民和来自南美的黑人移民与美国本地黑人都不同,能够在外观、口音与举止上分辨出来,就像我们能够大致分辨韩国人和中国人一样。这个男人是售货员,给我结账后,他笑着用中文说谢谢,再见。我惊讶,他告诉我他曾经在中国山东一个学校学中文。他遗憾的说,可惜后来到了美国,没有练习中文的环境,几乎都忘了。这个男人从非洲到了中国,又到了美国,学了中文,又用起了英文。其实我想听听他用母语和我说谢谢和再见,不过还是没有说出来。

天南地北,我又回到了苏州,零零碎碎写下这些偶然相逢的人,他们在空间中远离,在时光中改变,却有小小一段音容笑貌留在我这个陌生人的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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