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莎翁说,「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夏日迷离烂漫,蝉声聒噪,把天地唱得狭窄,唱得地老天荒似的,唱得若不好好珍惜光阴,便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烈日炎炎,骄阳似火,人走在红尘,半是晕眩忐忑,还有一半,是欲说还休的情动于中,是不忍圆睁眼睛的恍惚朦胧。
昼长夜短,适合发生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而故事总仿佛不约而同的短促,总仿佛,像清晨枫叶上的露珠,好好地洁白无瑕,好好地烟消云散。
属于夏日的回忆,华丽绚烂,却又躁动苦闷,电光幻影,如梦迷离,总仿佛是一枕顾影自怜,一厢情愿的错觉。
遇见他的时候,女孩正值青春韶华,心里盛放着浓厚的情谊,不知何以言说。
她只能将满腔的,对一个成熟男子的爱慕,化成一句句的诗情,化成一缕缕的叹息,化成一个个不能寐的夜。
她光着双脚,走在小镇赤裸裸的屋顶上,嘴里吟唱的,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歌;
她穿着宽大的白衬衣,散披着头发,在月色清明的夜晚,骑着自行车,去到他的天文研究基地;
她穿着花裙子,想象自己是在爱情里受挫的莎翁女主角奥菲利亚,然后不管不顾地从桥上跳进水里。
别人说,青春韶华,一寸光阴,一寸真金,美好无暇。
说这样话的人,兴许没有遇见他,兴许没有,承受过这样辛辛苦苦爱慕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四岁的男人的煎熬。
她终究没能得到他的眷顾,因为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懵懂无知,对成熟男性怀有莫名憧憬的少女,她只是一个,被自己的儿子心心念念,动情不已的热情活泼的女孩儿。
他可以和镇上的许多有夫之妇滥交,但是他不愿意跨越这一条界限,他道德不见得多么高尚,但至少,他还有一点可怜兮兮的良知。
后来,他被自己嫉妒不已的儿子枪击而倒地,女孩儿跳进海里,用赤裸的水浪遮掩自己的悲伤,洗涤自己滚烫而抑郁的情欲。
她想游到对岸,游过自己寂寞苦闷的青春,游过那段汹涌而不请自来的狂热恋情,游过那个男人徜徉在她心底的魅影。
像电影《赎罪》里那个心思细腻敏感,创作戏剧的小女孩儿,因为遭到爱慕长姐的管家儿子的拒绝,冲动地跳到湖水里,她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懂得,这一刻,他得掩饰自己的羞耻,吞没自己的愤怒,还有遮蔽自己的寂寞。
因为爱情,属于夏日的爱情,让一切融化在赤裸的光影当中,无处遁形,狂热盲目,所以她看不到痴情少年的苦心,她不再记得,亏欠他的二十七个吻。
亦舒有一本小说,叫作《忽而今夏》,光是名字读起来,就有一种淡淡的缠绵,淡淡的忧郁,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怀念。
突然之间,弹指一挥间,就到了这一个夏天,也是突然之间,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光彩熠熠,却也千疮百孔的夏天,就这般匆匆从指缝中溜走,中间的所有衣香鬓影,音容笑貌,都成来无影,去无踪。
而她的另一本小说《小玩意》,却是洋洋洒洒,酣畅淋漓地为「夏日罗曼史」作伤情的定义。
小说男主角陈自明是一位颇有锋芒,留学归来的英国文学博士,身为青年才俊的他在校园里风头无两,气势夺人,但是学成归来,准备入校任职大学老师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令他魂牵梦萦的海洋生物学研究专家。
她健康洒脱,气质独特,穿白衬衫,咔叽裤,做学问精准投入,迎难而上,浑身散发充沛饱满知识女性气息;
她是陈自明博士导师的女儿,为他津津乐道,引以为自豪;她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两个女儿的母亲。
尽管陈自明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他还是被这一位雷厉风行,剑走偏锋,研究僧帽水母,不畏深入核辐射区域的传奇女子打动,不惜挑战世俗眼光,逾越原本的道德藩篱。
因为从前,他是被众星捧月,团团围绕的那一位,而盛国香的出现,让他的精神优越感受到了撩拨,他不得不飞蛾扑火,这段感情当中,他一直处于被动地位。
他爱得如痴如狂,直到终于得偿所愿,却发现该女完完全全是一个生活能力为零的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烟火人间的矛盾一点点浮现,婚姻生活当中,她才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那一位,她一门心思投入自己的学问,不管人间何世,都是男人在为她仆心仆命,任劳任怨。
妻子在外头风风火火,丈夫既能在家里勤勤恳恳,又能把外头的事物处理得头头是道,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她渴望的,也是能够赐予她安全感的,这样的生活,却是陈自明赋予不了她的,当他感到压力重重,开始变得怨声载道,两个人才真正领悟,这一段罗曼史不过只能是一段罗曼史而已。
她来过,她又走了,又回去她从前的生活当中。
她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是他却从此仿佛三魂掉了七魄,得不偿失。
这部小说里,亦舒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将来的世界,会不会转变为一个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女儿国,届时,男人洗衣做饭,生儿带女,女人赚钱养家,前线作战,今天我们所默认的男女自然分工关系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
这是否一种变异,这是否一种必然。
当今社会,总有男人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失去男人本能够获得的优势。总有女人做得出色,所以迎头赶上,位居人前,甚至是男人。
体现在婚姻当中,就是男人退居幕后,成为「小玩意」,女人冲锋陷阵,荣升「大女人」,这已经不是令人振聋发聩的新鲜事,在龙应台的小说《银色仙人掌》里,也有所触及。
文学反映时代,艺术来源于生活,作家的笔,写出社会的隐疾。
亦舒在小说里,对这种关系模式,带着三分揶揄,三分嘲讽,还有三分忧虑,三分同情,其实也表达了处于这种关系模式当中的男性的危机感,因为他们当了几百乃至上千年的脊梁骨和顶梁柱,忽然有受到挑战的风险,自然草木皆兵,岌岌可危。
虽然她也借书中人之口道出看似通达理性的话——夫妻最要紧是相爱,至于承担哪种责任,各有所长,各取所需即可。
但是她未尝不觉得这种情态如果放肆蔓延,堪称「沦落」,毕竟,社会对男性的期望,远远不止于此。
虽然一个人的人生,无需别人评头品足,但是如果一个社会照此发展下去,着实令人脊背发凉,到那个时候,女人三夫四伴,摇旗呐喊,也不是不可能的。
属于陈自明的「夏日罗曼史」,终究只能是「蓦然回首,那人只可守在灯火阑珊处」的一段苦乐参半的回忆,似乎发生在夏日的故事,常常会是这样令人黯然唏嘘的结局。
夏天的狂热,终究遭遇秋日的冷清。
在夏天,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旖旎多姿的故事,在夏天,我们不知道会遭逢怎样一段黯然销魂的爱情。
在夏天,我们不知道会错过怎样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的人。
在夏天,我们如何相爱,却又如何猝不及防地选择忘却,但是属于夏日的回忆是永久不会忘的。
它会化作一阵萦绕不绝的香氛,会随着岁月的荡涤,而变得清淡,但是无论如何,它总幽幽地飘荡在那里,无法释怀,无法蒸发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