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千刀万剐始成佛
2017-05-15
一
一个偶然的瞬间，在网页上看到一首咏叹洛阳龙门石窟的诗句：“千刀万剐始成佛，造像窟中别样多，香火经年无一语，悲欢总把世人磨。”
这四句诗浅显易懂，说的是龙门石窟艺术形成的艰辛和周折，展现的是石窟文化的沧桑和厚重。“千刀万剐始成佛”这句诗，来源于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说是某寺庙有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高大石佛，每天朝拜者无数，香烟缭绕，钟磬长鸣，名声远播。寺庙下的石阶看到这里心里很不平衡，因石阶与石佛所用之石材相同，为同一山上的同一块大石雕凿而成，凭什么石佛如此受人景仰崇敬膜拜，而石阶却要天天倍受践踏磨擦和风刀霜剑？于是石阶向石佛鸣不平。面对石阶的狂呼乱叫，石佛微微一笑说：你和我虽是“一母所生”，可是你身上经过多少刀锋斧斫？不过只是六面七、八刀而已，而我呢，由石块变成石佛，哪个部位不经过止千刀万剐？千刀万剐后还要惨遭打磨刨光之苦，直至改头换面、脱胎换骨，那可是等于人间的凌迟啊！不受这样的苦，哪能立地成佛做祖！于是，石阶明白了一个道理：梅花香自苦寒来，千刀万剐始成佛！
其实，对一个城市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洛阳，作为中国八大古都之一，作为一个有着4000多年的文明史、3000多年的建城史、1600多年建都史的城市，经历过的大小战争不计其数，文明的温柔背后，有着太多的血腥史实。翻阅浩瀚的中华史，战乱兵灾、旱蝗水涝、人祸争斗，几乎每一场骇人听闻的天灾人祸都要波及洛阳。就像宋代太学博士李格非说的那样，“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
于是，我便想起洛阳历史上的那几场熊熊大火。那几场一烧起来就是十天半月、火光连天、狼烟蔽日的大火，那几场把洛阳烧得十室九空、面目全非的大火，那几场把洛阳烧得撕心裂肺、焦头烂额的大火。想起董卓焚烧洛阳时狰狞的面孔，刘曜、王弥焚烧洛阳时的声嘶力竭，唐回纥兵焚烧洛阳时的得意忘形，李自成焚烧洛阳时的酣畅淋漓。
那是洛阳永远的心痛，也是洛阳不得不经受的锤炼和蜕变。一次次的苦难和折磨，使得洛阳变得沧桑和厚重，使得洛阳得以老成和涅槃。
二
最使洛阳人谈火色变的，要数董卓放的那把火。那恐怕是洛阳历史上毁损最惨烈、破坏最严重的一场大火。
东汉末年，袁术率领各路豪强讨伐董卓。孙坚和另一支军队兵分两路直取洛阳，结果均被董卓打得大败而归。第二年，孙坚卷土重来，在登封击败了董卓的大将吕布，又在偃师一带大败董卓。董卓只好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并驱使洛阳上百万人口一并西迁。董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军阀，是一个地道的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这样的一个恶魔，离开洛阳时自然不会把这个城市完整地留给他的对手，在报复心理的恶性发作下，董卓“临行，教诸门放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廷，尽为焦土”。等到孙坚逼进洛阳时，“遥望火焰冲天，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后来曹操提起此事，也是感伤不已。“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
这场大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整烧了一个多月，风魔挟裹火魔呼嚎着，烧得洛阳周围二百里内尽成瓦砾。东汉一国之都，蔚然王气的洛阳，几十万户、上百万人口的城市，大火过后，只残留数百户人家。传承了400年的大汉王朝也因这场大火而寿终正寝。
在董卓放火毁城的一百多年后，多灾多难的洛阳，刚刚得到苟延残喘，刚刚有了浴火重生的生机，就迎来了又一场大火。这便是在晋朝“永嘉之乱”中刘曜、王弥放的那把火。于是，沧桑洛阳不得不再次遭受战火洗礼。
晋朝虽然是个统一的国家，但相对稳定、统一的时间仅仅十年，所以整体来看仍是一个战乱频仍的时期。当时在中国北方和四川先后出现了十多个少数民族国家，史称十六国。公元310年，位于山西的匈奴政权汉国，其汉主刘聪当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攻洛阳。在其号令下，手下大将刘曜、王弥、石勒三路大军各率人马向洛阳开来。攻破洛阳后，王弥、刘曜将洛阳宫中珍宝抢劫一空，刘曜还挖开晋帝王陵墓，将墓中珍宝席卷一空。残杀包括晋怀帝在内的晋官民三万余人，那些暴徒将死尸堆积在洛水之北，以为“京观”。.杀人之后，接着便是放火。于是，一把大火将洛阳城化为灰烬，首都洛阳再次成为一座空城，造成历史上又一次人类的惨剧。在这种情况下，几天后当石勒率军开进洛阳时，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这是洛阳吗？堂堂京师，处处是焦土废墟，破砖烂瓦，房倒屋塌，尸首遍地，乌鸦成群，野狗出没。这把火，把又一个王朝西晋烧得一命呜呼。这就是史上有名的“永嘉之祸”，是洛阳这座都城第二次被大火吞没。
南北朝后期，北魏政权一分为二，史称东魏和西魏，都城从洛阳分别迁往邺城和长安。 东西魏对峙时期，为消灭对方，两个政权先后频繁地发动战争。但居于两个都城中间的洛阳此时却不幸成了双方拉锯战中争夺的焦点，大片的旷野俨然是绝好的厮杀战场，使得洛阳一带依旧是战火连绵不断。538年七月，东魏将攻取洛阳的西魏将领独孤信包围于金墉城。为扫清障碍，东魏将领侯景竟下令焚烧了皇宫内外宫署和民宅，洛阳内外宫寺民宅，存者十分之二、三。八月，西魏将领长孙子彦守金墉城，东魏高欢乘机攻洛阳，长孙子彦又纵火焚烧洛阳，竟使城内屋室俱毁，洛阳城再次成了一片废墟。
随后，在洛阳几千年的建城史上，又先后经历了唐代“安史之乱”中安禄山、史思明的大火焚烧、南宋时期粘罕的金兵焚城、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李自成的大火焚烧以及日本侵略者侵华期间的炮火焚烧等烈火摧毁。
自夏商周三代起，一直到隋唐时期，洛阳所处的河洛地区均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虽历经劫难，但却能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并成为隋唐两代的都城。唐代时的洛阳，壮丽恢宏，富庶繁华，洛阳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占当时全国粮食储备的一半以上。但这繁华依旧只是下一次毁灭的伏笔。
“安史之乱”中，洛阳是战乱的中心。叛军和回纥兵对洛阳的焚杀抢掠，以至“东周之地，有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使洛阳开始走向衰落，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也开始转移。“安史之乱”持续了八年之久，安禄山攻下洛阳后，在洛阳建立“大燕”政权。这样，洛阳便成为了主战场，几年时间，洛阳先是遭到安的胡兵蹂躏，东都洛阳遭受了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浩劫。后来，唐王朝借助回纥兵收复洛阳，洛阳又被杀气腾腾的回纥兵清洗三月，比屋皆尽，士民皆以纸为衣；再后来，安禄山部将史思明杀死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再度攻陷洛阳，洛阳又遭到史思明的洗劫。这样，在几年中，洛阳烽火弥漫，狼烟四起，一次次的被战火摧残，大火常常一个月都不能熄灭。大火过后，洛阳四周数百里内再次呈现一片荒凉。
“安史之乱”后，洛阳一蹶不振，直到一百多年后的唐代末期，885年，军阀孙儒在洛阳盘踞了一个月，撤离之际，再次焚宫室、烧官室、毁民居，大掠而去，把洛阳烧了个一干二净。洛阳城中寂无鸡鸣。以至洛阳留守李罕之复入东都后，只能在城西筑堡垒以居之。
李自成对洛阳的焚烧，是在崇祯十三年对洛阳永宁屠城之后展开的。学者綦彦臣对李自成的杀人放火有过一个精辟的比喻：与一般只追求杀人快感的暴徒不同，李自成是既杀人又放火。更像一个女人，高潮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还有第二次高潮。据说李自成年青时在洛阳讨饭，洛阳人没有人施舍给他，让他对洛阳人怀恨在心。得势后带领起义军到达洛阳，一路烧杀抢掠，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把杀掉的人，堆积起来焚烧，称之为“打亮”。仅仅一个明福王朱常洵的福王府就烧了三天三夜。经过李自成的一番折腾后，洛阳地区在清初几乎成了无人区，政府不得不从其他地区迁入人口。洛阳民俗博物馆留有几只彩色的石狮子，是李自成攻陷洛阳后，火烧福王府后仅存的遗物。据说，在1944年日本占领洛阳后，要把这些石狮子运回日本，被洛阳人藏埋于地下，直到八十年代旧城改造的时候才重建天日。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对洛阳的焚毁，主要是采用飞机轰炸。就像海湾战争中美英联军对伊拉克的轰炸那样，日军在占领洛阳前，曾连续多天、多架次地用飞机对洛阳进行轮番轰炸，最多时每天多达三十多架次。高密度、长时间的轰炸，使洛阳城一下就变成了火海。官兵、百姓死伤惨重，城内房屋燃起的熊熊大火一烧就是几日。郊外的寺庙祠堂，因驻有部队也经常受到轰炸。除了城区外，日军在洛阳地区各个县区，也大量焚烧村庄民房。当时洛阳的一些档案资料全都转移到了偃师，日军的一把火就烧毁了35000多卷。洛阳城内几乎所有相当的古老建筑都在这次轰炸中被毁坏，成为一片瓦砾。如今在上清宫等地，还能看到当年被日军战火烧毁后留下的废墟。
到此时，已没有人记得洛阳城被烧了多少遍。房屋烧了再建，城墙毁了重修，人口少了再添。尽管走在那些残垣断壁上，仿佛还能听到大火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和夹杂着人们的哭喊声、嚎叫声，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好像一切都麻木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司马光才由衷地感叹：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三
杀人后再放火，对于那些歹徒或暴君来说，或是为了报复，或是为了得到一丝快感，从而使中国战争文化的残酷性高居世界之首。残酷的战争，不仅无情地剥夺了人们的生命财产，严重破坏了洛阳的经济发展，还使大量的建筑和地面文物受到毁灭性的摧毁，给古都乃至国人带来心灵上的巨大创伤和文化上的彻底毁灭。
董卓的那场大火除了导致洛阳十室九空、面目全非外，最要命的是烧掉了汉王朝的煌煌文化。那场大火既是一场战乱，更是一场文化浩劫。据说，董卓和他的将士们都看不上眼的就是大汉皇家图书馆和太学里汗牛充栋的典籍。董卓把这些竹简和丝帛作为制作火把的好材料，他的士兵还作了发挥，将大批的帛书当作车棚和口袋。这些典籍是大汉最值得骄傲的宝藏，在秦始皇用大火和酷刑扫荡文化之后，大汉开国初期的帝王们一点一滴地从民间将五经六艺以及诸子百家之言收至中央，又网络博士，招收弟子，研读经典，培育出一门门的学问。财富可以迅速地复制，而文化则逝者如斯。当初光武皇帝定都洛阳时，用马车从关中长安以及全国各地往洛阳运送典籍，共计两千辆次。董卓一把火，使得大汉最为深远的立国根基毁于一旦。以后的王朝，只能将从民间收集到的古文写本的五经立为官学，而大汉发展出的熔天地人为一炉的博大而实用的古今经学，至今都寻不出个真面目了。司徒王允立在太学里的石经，也被焚烧太学的大火烤焦、发脆，在一阵大雨之后，轰然裂断，纷纷倒塌。
“永嘉之乱”的那场火，也不仅仅是将宫庙官府焚烧殆尽，除了生灵涂炭外，文化学术也遭到巨大的摧残。《隋书·经籍志》哀叹道：“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以经学为例，汉魏以来发展迅速并处于主流地位的经学典籍多亡于是时。《尚书》不但欧阳经、大小夏侯之学尽失，而且出自孔壁的古文十六篇亦不传。阎若璩也认为，诸经大多亡于此役，伪书即成于此时，而且学术人才也损失巨大,《晋书·荀崧传》曰：“自丧乱以来，儒学尤寡，今处学则缺朝廷之秀，仕朝则废儒学之俊”；“永嘉之祸”后，玄学的兴起与之尤为密切.经学典籍大规模的焚毁，使治学者无典籍以为据，皆陷入清谈。元至正元年间（1341—1363年），河南府路先后于登封设颖谷书院，于巩县设嵩洛书院，于偃师设缑山书院，邑儒还共建了同文书院等一批书院，此为洛阳书院极胜时期。然而，仅仅百年时间，众书院皆已不存，其兵火破坏之剧可见一斑！
大火烧过洛阳，残垣断壁之下，是厚重的历史给洛阳留下的大量大型遗址。人们耳熟能详的如：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遗址、东周王城遗址、汉魏故城遗址、隋唐洛阳城遗址、邙山帝王陵等等。在国家规划的全国100处大型遗址保护名单中，洛阳独占6席。凭借这一点，洛阳的大遗址保护工程便成为中国“十一五”期间大遗址保护的重点工程。
四
公元676年，卢舍那大佛佛龛在唐高宗皇帝旨意下建成。一千多年来，尽管洛阳仍不停地遭受着战争摧残和战火创伤，但伊阙旁边的那尊巨大的卢舍那佛像，却永远以丰满圆润的面相，宛若新月的双眉，宁静含蓄的明目，庄严又不失慈祥的神态，带着永恒的微笑，面对着世人。这尊大佛，不仅是龙门石窟的代表，也成了古都洛阳的一张不可替代的名片。
佛教徒认为，佛是人天之师，其智慧、人格、道德以及其他各方面都是完美的、圆满的、至高无上的。度尽劫波的洛阳，不仅留下了龙门石窟这样的世界文化遗产，也让洛阳这座城市越来越有了佛性。这种佛性的具体体现，就在洛阳的那种包容性极强的文化品格里面。
站在历史的天空下，尽管那一次次震天撼地的大火烧得洛阳遍体鳞伤，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痛，但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划过，随着一轮晓月向天边淡去，硝烟和战火也在不断地沉淀灰色的天光，沉淀出一种精神，一种态度，一种传统，一种内在的存在方式。使洛阳重现点燃文明的火炬，用疮痍的苦艾，掩埋大地最后的忧伤，重新在大火中永生，重新在大火中找到我们民族永远前进的方向。
对洛阳来说，历史，是一种记忆，更是一种现实；是一种包袱，更是一种资本；是一种惰性，更是一种动力。
国花牡丹的雍容大度，龙门大佛的祥和大度，更开阔了洛阳人的视野，扩大了洛阳人的胸怀。有了这种大度，洛阳必将以自己开放进取的文化精神，不断地创造新的成就，赢得世人的尊重。
悲欢总把世人磨，千刀万剐始成佛！谓洛阳，诚哉，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