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怀念老屋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推出我的文字,怀念老屋。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老屋的吧?那里收敛了一些时光,深刻下一些记忆,总要让人在某个时刻,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

清明节到了,谨以此篇,怀念先人,祭奠故土。

我对老屋有特殊的情感。一直以来,我搞不清这朦胧的情愫究竟何来。现在,我大概清楚了,我正是迷恋老屋的老。

什么是老屋的老?

我只好打这样一个比方:想起小时候生病躺在炕上,大概已经尝试了所有药,可还有说不出的难受。这时,耳边传来小脚敲着廊沿的声响,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奶奶来了。我闭了眼等着,感到一个黑影从头到脚盖了,新棉被一样,莫名悸动。仿佛是迎接一个期待已久的幸福。那时,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了我的额头,只那么一瞬的接触,心里万般委屈一起涌出来,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咬了唇,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像过去一切的不开心与不如意,此刻被那手稳稳把住,成了俘虏,逃不掉;而久违的幸福回来了,有暖流从鼻尖漾开去,身心一经点化,格外通透。接着听到一句苍老的叹息——

看我的狗狗,bu  dang 着,藏咋起恰——

正等着这话呢。这话也确乎说了已经不下十次,可每次听来还会像第一次一样的幸福。现在,所有好的不好的情绪,都安顿妥帖了。仿佛病也就在回去的路上,耳边似乎已经听到巷口、小伙伴儿们招呼去折柳梢、编柳帽的声音了。

没错,那是奶奶的手。当我每次想起老屋时,就要想起她苍老而粗糙的手。仿佛只有足够的老,才能涵养一些难以言传的宽厚与温柔;老年人身上积古的气息本就拥有一种催眠的魔力。一只手,有你需要的所有生命能量。那确乎是母亲替代不了的磁场。若在平常,当然一定觉得母亲更亲近,甚至偷偷反感奶奶的霸道,可当生着病了,母亲的手就不管用了,必要奶奶的手才好。我想,这大概就是老的力量。

如此说,我喜欢老屋,正如眷恋奶奶苍老的大手,确乎是因为老屋的老。

当我每次忍不住要这样想时,我就回到了过去,回到小时候。回到小时候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屋。想起老屋,就想起老屋里的大炕。大炕也足够老,一张破了几处的竹席,磨得黑黝黝闪着光,那是被人的肚皮和脊梁磨蹭出的光泽,光看着,就凉浸浸的舒服,使人总要想去挨一挨、打个滚儿。一俟躺上去,一种平和里透出的安稳,给人无言的抚慰。大概土炕使人接了地气,也因为农村的孩子早已适应了泥土的喂养。身体跟竹席摩挲着时,闻见一种神迷的香,那是被岁月涵养、又沾染了一家人气息与体温的味道。

每当清晨,被窗外的响声叫醒,爬起,边揉眼边扶了窗,院里人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其实不用格外关照,他们自有默契,知道一会儿谁要往东山田里压粪,谁要去西沟泉边担水。那话其实是尽可以不必说的,但也许是他们觉得有了这种仿佛鸟儿的低徊,才好向太阳轻轻的耳语。而当太阳起高高时,他们已经出门去了。当第一缕阳光溢满院子时,院子一下寂寥起来。除了杏树指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刚才还说的话,此刻已经撒在弯弯曲曲的路上了。那时太小,却也明白有一种责任,要好好守家。其实大人并未明说,不过出门时向窗口点点头。有一些默契,是从彼此眼神里早确认过的,无数次了,又仿佛总是第一次。

喵呜——

猫从哪儿直跳到炕上啦!——

呀!个死恰地,死阿达起了!

这一骂,猫认错了,过来在腿上蹭啊蹭的不停,还把它给委屈得不行!喉咙里咕噜咕噜,又使人怜爱,手从偏处落下,舍不得打它了。这么一想,一家之主的自豪在心里头;瞬间,那落寞与惆怅不见了。就叫起猫——

快呀——快——

走呀——走——

把你个死恰地猫,走呀!一起捉门缝儿里挤进来的日头!

就这么,一晌午过去了。扁担咯悠悠水桶吱扭扭,大人们从四处回来了。

……

夜里,黑一进一进,往最深处了,座钟忽然当当响几下,老屋瞬间安静下来。大人们说——

赶紧睡哇——赶紧睡哇——睡……

睡字不过才说了半个,说话的人就打起了咕噜。孩子却睡不着了。又想起白天幻想中的鬼故事了。这时,不像白天,窗缝里透进的不再是盼望,而是随时可能钻进来的鬼影。往下缩,再缩,被窝盖了头,呼吸终究还是一种暴露,汗津津地,手几乎要捉住什么了。原来是大人们的腿——

才觉得一点踏实。睡——睡呀!半夜被一泡尿憋得跳起来,还是害怕。半天才从被窝里探出头。

也许又是一个夜晚,情形却大不同。那晚非但没有鬼,星星也实在调皮的可以。头顶椽缝里,漏出点点光,想着,许是星星们从窗缝挤半天,急了?上房了?

借着这微弱的、青黝黝的光,映出墙上年画的大样来,竟还有上面的字——

但大样无非是模糊的轮廓,而字迹却是根据白天的经验补出来的——

因为常被大人拉住认那年画上的字,却总也认不全,现在半夜,倒个个儿都老朋友似的,抿了嘴笑,又笑,怎么还笑!

呵!

一嘟噜一嘟噜,都认出来了,连最下面的一嘟噜小字也认出来了——

那是用红的极工的小楷,写着“某某新华印刷厂”。一时,不单年画,那些糊在墙上的饼干外包装啊,旧报纸啊,旧书皮啊啥的,都跑出来了。不知怎么一起跑进了梦里。梦里说着各种饼干的名字,早起觉得口水湿了枕头……

关于老屋,怎么那么多记忆啊!

也只有老屋能装下那么多记忆。要不是老屋,一些小小的心事,往哪里藏呢?说给谁呢?谁看着听着不是笑话?

这些小小心事,一直藏了几十年,直到老屋老到实在不像样。每次回老家,都不免听人们说,哎呀,怕是该拆啦。每次听他们这么说,我都要偷偷跑进老屋,去跟它说最后的悄悄话。

老屋啊老屋,我又来了……

现在,老屋早不住人了,但那些糊在墙上的年画啊,饼干纸啊,挂在钉子上的镜框啊,中堂啊啥的,还在。不单这些在,老屋里的味道也还在,像积古的老人身上的味道——使人宁愿要生一场病,在她的怀抱里好好睡一觉。现在,老屋里,多少年的光阴,腌在一个菜坛子里,一颗石头压住,泛起泡沫,敛了新的回忆,又追向旧的时光。借着旧时光,我照一眼被灯盏熏黑的窗扇,发现四岁时,用铅笔画在上面的“2”,哪里是“2”,分明是长嘴的鸭子。我被那鸭子惹失笑了,一低头,见炕围纸上,当年母亲纳鞋底的针留下的眼儿。我仿佛又看到母亲,她捉了针,歪头,扽了线咬断,针在头发上篦几下,别在炕围纸上了……

我其实看到了好多好多,但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我发现在老屋,刚才明明看到许多人还在,在炕上吃饭、说笑,怎么忽然又不见了。我闻闻这,摸摸那,我一闻就能闻出一段往事,一摸就能摸到一抹体温。老屋里,每个角落都有人依偎过、踩踏过、怜惜过、也嫌弃过。我看到老屋地面上,被笤帚扫出的土窝窝。若是那时早起要洒水扫地,那个窝窝里必盛了一点子水,就不能即刻扫了,母亲在厨房大声呵问呢,让人气恼啊!怎么还不干呀!都要使我几十年后忍不住上前踩一脚了——

一踩,咦!水不见了!那是一窝泪,早流满了我的脸颊了……

老屋终究老到让我心疼起来。可我依然无法接受它的年轻,宁愿相信老屋从来都是老的。老屋不老,如何承载那些新的、旧的记忆与时光?

那时候,谁家又盖了青砖大瓦房,要让全村人羡慕的。忍不住跑去看,啧啧,了不得!啊呀,真格了不得!

不知别人是否口是心非,我想反正我还是喜欢老屋,老屋里有我迷恋的味道。倘若新房里摆一坛子酸菜,那才不像样!而屋里又怎会少了一坛酸菜呢?必定要老屋。

想起老屋,不免想起一只猫的呼噜,更想起一只老鼠的碎步,那么小心的,使人怜爱的防范着——

宁愿它们偷了粮食去了,而猫呢,还咕噜着……

我想,除了在老屋,没哪一处的老鼠能激起我的可怜来,要使我觉得猫怎会忍心祸害一窝老鼠,早都一家人了呀!

以后向老屋告别时,也总要向老鼠们说说话。但也许老鼠们早不认得我了吧?干脆一狠心,说,不认就不认吧!反正老屋就将永远不在了。

可偏偏就在——

老屋啊老屋,越老越顽固!奶奶爷爷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你怎么就还在!你还守个啥!心上宁愿老屋不在,可偷空再藏进老屋去,才发现它在,才天经地义。只是见一次,老一次,见一次,老一次,老到终于使我心疼,赌气说,看你还能老到啥时候!

前年,我又藏进老屋。堂嫂使侄女们上地里掐苜蓿去了。原本开玩笑的,可堂嫂认了真,非要给我带一包苜蓿回兰州。当我心里用到“回”这个字时,被自己吓一跳。

兰州于我分明是异乡,老屋于我分明是故乡,而现在却要挥别故乡,回往异乡——

故乡成异乡,我便是旅人,便是过客。那时节,觉得确乎要与老屋告别了。堂嫂大概觉得我的心事,仿佛要我记住故乡的味道似的,非要给我一包苜蓿芽儿,心里感动着,却淡淡接过,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说。故意不说的。知道那份沉默里,人间烟火挑着,一头是现在,一头是当初,若道了谢,非但人,连老屋,怕都要陌生起来,我的回忆将如何凭借?

又到清明节,今年大概回不去。这次老屋大概是永远不在了。不知怎么今天梦见了奶奶,梦见老屋,梦见奶奶粗糙的大手又摸我的头。奶奶说——

nia  nia——看我的娃,bu  dang着,藏咋起恰!

——

那时,我躺在老屋炕上,当奶奶的大手抚过我的所有委屈时,当我又回望那个扶着窗沿的孩子,任一院的阳光,洒了满满的盼望与惆怅时,我知道,老屋还在的,还是那么老,我又闻见了老屋的味道。

注释——

狗狗:老家方言。含无限疼爱之意。

bu   dang :老家方言,无对应汉字,意为可怜、心疼。

藏(zang)……恰:老家方言语气助词,表慨叹。

个死恰地:老家方言,意你个该死的,是一种含着心疼的埋怨。

阿达:老家方言,哪里。

nia  nia:老家方言语气助词,是娘娘一词的变音变意,含多义,大致相当于中原地区的“我娘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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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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