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一问:林鹏先生传奇人生的开场锣鼓
林鹏先生,1928-2021
(图片来自网络)
惊天一问:传奇人生的开场锣鼓
——读周宗奇《大聱林鹏》札记
吴敏|文
近两年,由朋友带领着到林鹏先生府上拜访过几次,鲐背之年的林老博闻强记、思想敏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拜读周宗奇先生所著《大聱林鹏》和林老的一些著作,进一步加深了对林老的敬佩和仰慕。
金石家、书法家、文学家、思想家、先秦经典研究专家,人生在世配享这些称谓之一者已属凤毛麟角。若再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亲历者和改革开放前历次运动被整肃对象之独特身份,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林鹏先生在这种不可能中实现了可能,他不仅有这些经历和遭遇,还因其独树一帜、誉满国中的作品、著作和理论观点、学术成就,当之无愧地被公认为是金石界、书法界、文学界、思想界和学术界之翘楚。因此,将林老的一生称之为“传奇人生”,恰如其分、实至名归。
自古英雄出少年,传奇人生自有不同凡响的起点。《大聱林鹏》第一章写的是传主5岁时“隔窗点灯”,即把燃着的麻秆向窗户纸洞伸进去以期点亮屋内窗台上的煤油灯,致使窗户燃烧几乎酿成一场火灾。此事固然意味着林鹏先生儿时的聪慧、奇特和异想天开,但毕竟是一种幼稚、莽撞之举,尚不具有人的社会行为所必须的知识积累和理性思维,不足以作为林老传奇人生的起步标志。
《大聱林鹏》的第二章,写的是林老15岁时在抗日边区师范课堂上的“惊天一问”,此问与其此后大半辈子的人生境遇有着内在逻辑关联的一致性和必然性,应该能称得上是其传奇人生振聋发聩、非同凡响的开场锣鼓。
据《大聱林鹏》记载,1941年,13岁的林老刚上晋察冀边区中学不久,他父亲高兴之余给了他6元零花钱。这是边区银行印制发行的边区币,一元钱可以买到5斤多小米。可13岁的少年转眼就用其中的5.2元买了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由博古翻译、边区新华书店出版发行的《列宁主义概论》,并与作为边区中学教材的油印本列昂节夫编著《社会发展简史》互相参照,如饥似渴地认真阅读了起来。书中关于人类社会发展“五种形态”的理论阐述,经教师在课堂上的多次讲解,既让少年林鹏茅塞顿开,也带给他一些难以理解的疑惑和迷惘。
1943年,15岁的林鹏已从边区中学转到了边区师范。在某一天的课堂上,刘老师刚讲完人类社会发展的“五种社会形态”,林鹏就站起来问老师: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这几种社会形态,都是从形成、发展、崩溃到变革为新的社会形态,这符合马列主义所讲的事物发展规律。那么,共产主义社会就可以超越这个规律而永不崩溃、永恒存在吗?
刘老师对这个“惊天一问”张口结舌难以回答,状态极为尴尬。此事传开后,引发了所在边区一场不小的政治震动。先是学校的校长给全校师生作报告,进一步讲解“五种社会形态”,紧接着地区教育局长、地委宣传部长也就此内容来作大报告。这些报告都没有为少年林鹏提供可以信服的答案,但他却为自己的提问付出了延迟一年入党的代价,遭遇了人生之旅的第一次政治挫折。
少年林鹏的“惊天一问”,不能说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不能说没有“皇帝新衣”里那个小男孩的童稚和天真,但更有一定的知识储备、理性思考和逻辑推导作为基础,是其知识、见识、胆识的必然表现......马克思在答女儿问的自白里说,他最喜爱的箴言是“怀疑一切”,这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的通俗表达。林鹏先生15岁时在边区师范课堂上的这一问,实质上就是“怀疑一切”批判精神的具体体现。这个精神贯穿了林老的一生,是其人生之旅的一种底色,是其成为一个思想家的重要原因,也是他在上世纪50年代初被打成“思想老虎”,且在屡次政治运动中频频挨整的一个祸根。
从实而言,所谓人类社会发展的“五种社会形态”,并不是马克思、恩格斯提出来的,不属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范畴,而是斯大林主持编撰的《联共(布)党史》所首创,是斯大林主义对人类社会发展过程和趋向的一种阐释,不具有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普世性。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它并不符合中国社会数千年发展的实际状态。
比如,历史宣传把秦至清的社会形态称之为“封建社会”,这是明显的削足适履、东施效颦的教条主义。秦始皇建立的是大一统的郡县制,不是封建制。他是封建制的终结者,不是开创者。再者,《诗经》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逐水而居。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春秋战国时代,也很难被称作是什么“奴隶社会”。
关于人类社会形态的演进,马克思的宏观阐述是:
“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隘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
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
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
这里讲的“自由个性”阶段,就是《共产党宣言》所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阶段。《资本论》把这个阶段进一步概括为“自由人联合体”阶段,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必将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主义社会及其“高级阶段”共产主义社会。最终实现共产主义,仍然是共产党人至今向往并坚持的最高理想和奋斗目标。
从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实际状况来看,的确可以划分为“人的依赖性”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这样两个阶段,或者说两种社会形态。以此为坐标,当代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可以找到自己所处社会发展阶段和社会形态的现实位置。按照这两种社会形态发展、更替的内在逻辑和趋势,人类社会发展的下一个阶段即未来形态,就应该是“自由个性”和“自由人联合体”,这个科学预见是能成立的,能站住脚的。
怎样认识和看待作为未来社会形态的共产主义呢?按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的上述论断,我们现在只能将其理解为“自由个性”或“自由人联合体”这么一个关键词,这么一个最核心的价值体现。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对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只能说出一个大概,不可能提出乌托邦式的具体设想。
恩格斯逝世前不久,曾接受过法国《费加罗报》记者的采访,他很明确地说:“我们是不断发展论者,我们不打算把什么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关于未来社会组织方面的详细情况的预定看法吗?您在我们这里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
从恩格斯的这段话里,我们不难找到对林鹏先生75年前“惊天一问”的答案:经典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发展形态形态的理论阐释,只是一种科学探讨,不等于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规律。即使到了马克思主义预见的共产主义社会,也不可能没有社会矛盾,不可能不在解决这些矛盾中不断向前发展。人类社会发展没有一种既定的终极形态,只能在实践中不断探索、不断改进和更新。
作为共产主义同义语的“自由个性”和“自由人联合体”,在实践发展中肯定会有一个逐步探索和完善的渐进过程,可以划分为“初步实现”、“基本实现”和“完全实现”三个阶段,不可能一蹴而就、一步到位。以人类社会现在所具有的知识储备、实践经验和思维判断能力,对以“自由个性”、“自由人联合体”为核心价值和本质特征的共产主义社会都难以作出框架式的描述,更谈不上对其进一步发展状况的预见了。
以往理论教育和政治宣传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社会具体图景,大都是乌托邦式的主观臆想,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是不能算数的。
古希腊哲人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恩格斯讲得更明确:“人从动物进化而来这个事实,决定了人永远不可能完全脱离动物性。”
一般来说,人性大体上包括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三个方面。
所谓人的动物性,主要是指人的自然属性,亦即自私、贪欲、享乐等生物本能,和孔子所说“食色性也”的含义基本相同。人类社会是由人组成的,既然人的动物性永远不可能完全消除,既然人性中的“天使”和“魔鬼”永远处于此消彼长的博弈中,那么,人类社会永远达不到尽善尽美、白玉无瑕的“天国”形态和境界,只能在一以贯之、永不懈怠的实践探索中,尽力扩展人性中“天使”一面的影响和作用,尽量把“魔鬼”一面的影响和作用限制、压缩到最小程度。
我们所处的现实社会是这样,未来以“自由个性”、“自由人共同体”为核心价值和本质特征的共产主义社会也势必是这样。只不过到达后者时,人性中的“天使”成分越来越最大化、最优化了,人的“自由个性”越来越有了最有利的施展平台和空间,“自由人”的实现程度越来越趋于完美境界,这大约就是迄今为止对林老先生少年时“惊天一问”所能作的粗浅回答。
【作者简介】吴敏:山西省行政学院教授,曾兼任山西大学教授。主讲科社、政治学、行政管理学类课程,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民主建设,发表论著6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