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五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五回)

全世界的办公室政治都很微妙,只是中国的更特别一些,最明显的特征是职务和能力都敌不过背景。领导看着吃闲饭还嘴硬的,心里骂娘希匹,嘴上还要巴结着,就因为那人背景深厚,得罪不起,不然什么时候就有了一双上面某人送来的小鞋穿,甚而丢官去职。夏提刑此刻的心情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只要想到经过摸爬滚打,终于升至提刑所所长,应该不容易,也自然对官场政治学深有体会。而西门庆作为副所长,表面上是夏所手下,却不仅有钱,又还有蔡太师做靠山,完全有理由不把夏所放眼里。甚至夸张点说,依蔡太师之力,以西门庆之智商,要弄死夏所是很轻松愉快的。夏提刑应该感谢西门庆,不为其它,只为西门庆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

话说这天西门庆早到衙门,先与夏提刑沟通:“车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交将就他。”这似乎是在征询对方意见,夏所既然没有利害关系,又没有油水可捞,自然乐得同意。随即升厅,四个小混混跪下,生怕又施刑,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所开口,自己先审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书中夹批:岂是官口中话)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此处夹批颇为酸腐,西门庆的审案用语虽然不够规范,法庭也不是说人情的地方,但那些官腔何尝又是人话。法不过人情事理,四个小混混只是犯了小错,打也打了,钱也使了,这堂法治实践课应该深有教训。后文也说,“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四个小混混终于改造成了好人,这也算西门庆积下的一点阴德吧!

再说西门府里,西门庆还没回家,书童使来安儿扫地,拿了些响糖赏他吃,来安儿很感动,便将平安儿昨晚接金莲轿子时告状说的话告密学舌一番,书童暗记在心。到第二天,西门庆在书房里,又与书童两个耍一处。应该说书童多少有一点委屈的暗示,或者表情,或者语言,西门庆才问:“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书童借话便把平安儿在背后的辱骂告诉了西门庆:“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其实,书童何尝看见平安和画童听觑,听到平安骂人,完全是信了来安儿的话改编的,特别是省略了平安告状给金莲、来安向书童转告的细节,简单明了,要点突出,非常聪明。而西门庆大怒,非为书童被欺负,实在是因自己的性爱好遭小厮非议使然。

话说平安儿一直盯着二人的丑事,这次又见两人把门关上,赶去报与主子潘金莲。书童和平安儿各寻靠山,此时的潘金莲虽然余威尤在,却已失宠失势,李瓶儿正如日中天,书童又是西门庆的新宠,这次平安儿注定是输家。这种事金莲不好亲自出面,否则一点转寰余地都没有,便使春梅去叫西门庆。春梅在书房外见着画童儿,寻问时已经惊动房里的西门庆。春梅推门进房,见西门庆床上睡着,书童在书桌上搬弄笔砚,心里疑惑,嘴里也不晓人,硬将西门庆拉到金莲房里。金莲先问春梅,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甚么茧儿,恰是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金莲大骂西门庆:“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想来也真是恶心。这里再明确一下,西门庆与书童纯是生理冲动的淫乱行为,而非现代社会性爱观中的同性恋,既没有爱情基础,又没有心理学深度。西门庆那肯承认,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刚、两个角的象,怕人瞧见?”堂堂五品提刑官,在外莫不人模狗样的招摇,回家来却成了“妻管严”,古今有多少大小官僚莫不有此悲剧,也是特别讽刺。潘金莲如今的份量已经输给李瓶儿,看似只能点到为止,便转换话头,提出明日吴大舅家娶媳妇,“不长不短的也寻件甚么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西门庆开始想随便打发,金莲不依,声称“拿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到此我亦醒悟,原来金莲之所以自己不去,而使春梅去“捉奸”,根本就无意于此,只是拿个把柄,好在要拜钱时讨个好彩头。西门庆只得到李瓶儿房里来要,也不好直接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拿帖段子铺讨去罢。”瓶儿是何等有历练又聪慧的女人,虽然正是得宠时,也不会如金莲一般患得患失,自然愿意满足西门庆的小小心愿,又乐得巴结金莲。于是,瓶儿亲自取了箱中之物送来金莲挑选:“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一半真一半假地推辞半天,方才收下。《金瓶梅》写人物心理活动有许多晦暗的转折与层次,非常细腻,需要读者用情细细体会,方可品出滋味儿来。

西门庆回家时,曾经交待看门的平安儿“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却不道十兄弟之一的白赉光不信,硬闯进厅里来,与西门庆撞见。西门庆推辞不得,见小子穿得穷不啦叽,也不叫茶,大谈公事繁忙。二人闲话一阵,才拿上茶来,玳安又飞跑来递红帖儿,报告“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两个了字,说明上官来得突然。西门庆赶忙换官服迎进厅,原来夏提刑是商办迎接巡按大人事宜,一切照西门庆的意思办理,好象两人的职位倒过来了似的。其实,夏提刑处处让西门庆出头,也无非是想让西门庆多出点钱财而已。白赉光又笨又赖,还躲在西厢房没走,望见夏提刑去了,又来到厅上坐下,没话找话说道:“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个“会”的意思了,笔者曾经听母亲讲过:在解放前,母亲也有一帮“十姐妹会”,就如“十兄弟会”一样,一家有事,会中姐妹兄弟也能顶力相帮;解放后,被另一种家乡民间叫“打会”的形式取代,每月每人出一定份子钱,没有利息,轮流交给一人去办家里大事。这都是一种“行会”的变体,当兴起于宋代商业经济的建立,既能增进会中人的感情,提升在乱世的安全感,平时还能帮扶到家庭的具体困难,这在那个极端贫困、动荡的年代,是很有效力的民间会社组织,所以流传中国几百年。西门庆自任官以来,已经疏远了这帮穷兄弟,只是白赉光愚钝,西门庆愈加讨厌,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呛得白赉光没言语,人却不愿去,西门庆好不打发几样牵荤连素的小菜,吃过才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一片声叫来平安儿,借故放了白赉光进来,也不听他申诉,叫了排军,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擎起来,拶得小子疼痛难忍。又令打了二十棍,打得皮开肉绽,满腿血淋。看见画童儿在旁边,顺便又拶了小哥儿一下,拶的画童儿杀猪似怪叫。平安儿遭这番罪受,多少与之前四个小棍棍一样,失了本份,有点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画童儿,陪了一遭。西门庆不仅为新男宠书童儿报了仇,多少也为自己在金莲和春梅处丢的脸解了气。

潘金莲从房里出来,见孟玉楼在软壁后听觑,得知平安儿挨打,自然知道不仅是为放进白赉光,“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玉楼问“怎的打了象牙?”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平安儿偏偏就吐出了象牙,且是关于西门庆与书童、李瓶儿与书童的是非。金莲便将书童如何得了几两银子,买了酒菜掇到李瓶儿房里,吃了半日酒,编排一番,暗示二人有一腿。再将西门庆和书童儿在房里苟且讲了一遍,“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蒂儿偏欢喜的只两个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是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的如今相他哩!”又再将李瓶儿送拜钱一节讲了一遍,“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拿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玉楼真假莫辩地表示不太相信:“这也罢。,也是他的尽让之道。”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日的。”潘金莲性格中有自尊,是一种自我防卫机制,过度却是不自信的表现,容易偏执,易生阴谋论,常会疑心病发作。失宠的嫉妒与失落感将金莲捣腾得七颠八倒,没了分寸,也没了方向感。众人吃螃蟹时,月娘不明白金莲所指的“为他打折了象牙了。”,问:“象牙放在那里来?怎的教他打折了?”弄得潘孟二人笑成一块。此处讽刺月娘愚钝,更讽刺月娘对家庭事务的放任。月娘分付小玉去拿些葡萄酒,潘金莲是刀子嘴刀子心,说吃螃蟹得有金华酒吃才好,又说要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李瓶儿听了,满脸绯红。原来金华酒和烧鸭儿正是此前书童拿进瓶儿房里吃酒的两样东西,潘金莲的讽刺只有瓶儿能够领会。

平安儿被打后来到大门处,小厮们都来瞧热闹逗笑。有人问为啥挨打,来兴儿说是因放进了白赉光,平安儿真信了,觉得很是怨屈,大骂白赉光“他强自进来,管我腿事!打我!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背梁脊下过!”又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颡根轴子烂吊了。天下有没廉耻皮脸的,不相这狗骨秃没廉耻,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贼雌饭吃花子日的,再不烂了贼忘八的屁股门子!”。依此不难看出其蠢拙,对应着金莲房里老顶石头罚跪的小丫鬟秋菊。只是可怜画童儿,大家逗笑中,只是哭。《金瓶梅》模糊了社会阶级观,纯写市井民风,让我们长期受到阶级斗争为纲的教条思想,简直认为大逆不道。平安又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的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平安儿此骂又画活了白赉光这类贯打秋风的穷懒汉。玳安出来说:“平安儿,我不言语,憋的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谁!”这里似乎在展示玳安的聪明伶俐,却根本不知道世事哪是这么简单。贲四又道:“他便为放人进来,这画童儿却为什么,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个儿?吃酒吃肉也有个陪客,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来?”我读这一段下人的笑闹,喜剧中一直伴随着不安,此刻突然感觉兰陵笑笑生是否有一个极深的思想隐喻:每一个读者都知道平安和画童儿被打的真实原因,小说却又偏偏写众小厮都不知道,将一件极残酷的事当玩笑。作者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这么写?这种写作是否已经超越简单的生活幽默,而是要在我们心中引起一种尖锐的冲突,让不安、困惑、悲伤的情绪波动,似乎我们无论怎样努力,对生活、对生命都将始终是一知半解的,从而在命运层面也将始终是不确定的,甚或是被任意宰割的,这是不是兰陵笑笑生隐而不宣的精神实质呢?

此后“书童儿作女妆媚客”一节,写书童儿如何乖巧善应变,所以得宠,和平安儿形成对照;又写应伯爵察言观色,拍马屁的本领极专业,以与白赉光形成对照,整体上甚是无聊,只一个细节堪读。贲四也是应伯爵推荐进西门府当管家的,至今好象也没有表示个感谢之意,应伯爵应该老大不爽,却也一直没什么动作。这一次,贲四因罚唱而改说笑话,触了忌讳,被应伯爵拿住,惊惶之下,于第二天封了三两银子来谢罪。应伯爵事后对老婆表功:“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们冬衣了。”听了前后一句话,我突然感到一丝温暖,它真实再现了一个顾家好男人的生动细节,让我心里陡然改变了对应伯爵的观感。人世艰难,我们都或多或少曾经做过,正在做,甚而准备做有违本性的事,只要不违法,道德算个俅,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喷口水又何足论。

这一回最后一个重要情节是:一个灯笼引发的嫉妒。且说这日是吴大舅娶儿媳妇的日子,众妻妾都到了吴大妗家贺喜。在家的官哥儿突然哭闹起来,西门庆连忙使玳安和画童先去接了瓶儿回家。随后婚礼拜堂客散,月娘带领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没去,想来又在厨房大灶上忙活)等人乘轿回家,正值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时分,四乘轿只有一个灯笼引路。潘金莲仔细问过棋童画童,才知道本来共有三个灯笼,李瓶儿回家时一个人就带走了两个。金莲便向月娘抱怨,月娘装老好人帮瓶儿圆场,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是?”这一次月娘没有被挑动,进府就和李娇儿各回房里去了。金莲和玉楼随后下轿,进门就将玳安叫来,责骂道:“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清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踢踢儿。……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玳安辩解,再被金莲骂道:“……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一个小小灯笼隐喻着瓶儿的得宠,其实,月娘、李娇儿、孟玉楼何尝没有不爽,唯独只有潘金莲表现出来,这是性格使然,也是现实困境的挑战。我很想说,读者不必以简单的道德洁癖来审视人性的缺陷,人不是神,人都是现实的奴隶,都沾满了生活的污渍。玳安是西门府里最聪明能干的小厮,就因为一点小殷勤,或者一点小失误,也被骂得狗血喷头,心里自有委屈。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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