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老知哥
说几句知青老大哥同学的《南歌子》
刘海星
知青老大哥,是他入学前的出身,同学,是我和他的关系。七八年,我与知青老大哥,同入一校一系一班,四年。
他给我的印象,个高,微驼,戴白框眼镜,不爱扎堆,不爱交际,圈子基本上以同室友为主。随时都在纸上背单词,好像大四,又开始学德语。
毕业后,见过三面。一次开会相遇,大醉,后来再提,他不记得我也在场。一次在火车站,迎面招呼,擦肩而过。一次偕同学去他府上,淡淡一问,也未深谈。
再遇,是在同学群里。我对他说“当年,你对我,是山一般的存在”,他说“年龄差太大,有代沟”。这代沟,是隔膜,于志趣,于经历,于气质,于性格。一日晚,我在群里遇大不爽,他醉眼朦胧,情知不好,以打趣方式招呼众同学。嬉哈一阵,宽慰友善。我对他说“谢谢兄长”。
知青老大哥在群里发出一帖“曾经填写过一组《南歌子》记录当年的知青生活。前日,有同下乡的一哥们索要,选出若干微信过去。也发在咱们群里供大家消遣”。读后,令我十分讶异。
《南歌子》自温庭筠始,苏轼用此调作词十七首,内容涉及游赏、湖景、寓意、谐谑、赠酬、节令、感旧、抒情,但我却在知青老大哥的《南歌子》读到古风和大丈夫气。他的《南歌子》,写青年时的知青生活,用词平实,语调风趣。通篇无金句,无警语。“最胜应是平常语”。他把抒情和议论寓于叙事之中,场面和细节描写自然真实。善于裁剪,诗风浅白晓畅,“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
一切与记忆相连的,都很伟大。文学,无论何种体裁,其优秀者,无一不是做到了“对记忆纹理的镌刻”。我愿意向大家推荐知青老大哥的《南歌子》,也向他送上我这个学弟一份迟到的敬意。
2021年4月5日
下乡插队过去五十多年了,当年的日子还时时浮现于眼前,有一组《南歌子》记之。
老知哥
屋有穿风壁,缸无隔夜粮。一只木柜一张床,时见鼠妈鼠崽帐边藏。
灶上锅生锈,筐中薯发秧。社员笑我没婆娘,自去河湾学着洗衣裳。
挨饿多经惯,缝衣最困难。一针扎进指头尖,捏住指头气得眼睁圆。
裤子撕条口,臀儿怕见天。取张胶布剪成圈,反面贴牢并不碍观瞻。
赤膊穿球裤,光头戴篾笠。上坡何惧晒翻皮,反正雨晴都是一身泥。
方便多流汗,兼能少洗衣。太阳于我不相欺,仅剩臀间胯下白如脂。
才把锄头放,忙将水桶挑。涮锅洗菜又操刀,挽把草根塞进灶中烧。
洋芋十多个,麦麸大半勺。揭开锅盖治饥痨,调味全凭几个辣干椒。
望见炊烟起,觉知肚腹空。欢呼队长喊收工,男女荷锄挑担去如风。
两碗连汤面,三根带水葱。喝干舔尽五分钟,半截香烟夹在指头中。
白米幺兄弟,红苕老大哥。只因老大一登科,从此盘中碗里薯成坨。
入胃翻酸急,穿肠放屁多。唉声叹气又如何,毕竟无它数月莫炊锅。
捏个蒸红苕,端盆菜豆渣。埋头蹲在灶旮旯,一口下来烫得直呲牙。
见我吞汤食,朝人甩尾巴。黄毛馋狗小冤家,喂饱你娃老子饿成虾。
只可聊敷口,何曾敢养猪。春荒时节煮糠蔬,涮过油壶仍不见油珠。
梦饭前宵里,尝荤上月初。每言肉味舌根酥,盘算逢场日子访张屠。
虽有汤居后,还该菜为先。双双筷子猛于钳,顷刻锅盆碗盏底朝天。
腹内添油水,眉梢透笑颜。纷纷点上一支烟,饿鬼幡然变作活神仙。
粮肉求难得,蛇蛙作补充。佛心忘在爪哇东,说起杀生取食兴冲冲。
但有擒拿术,多亏手电筒。老天不负水边工,清点今宵战果满笆笼。
人坐草墩矮,盘堆肉块肥。十全大补酒盈杯,今日客来不醉莫言归。(注1)
秘药增筋壮,丹方治肾亏。同堂进补却多谁?满桌苍蝇拂去又飞回。
若是无烟草,宁如减饭茶。手头吃紧缺钱花,也学乡间父老卷喇叭。
朋友来相聚,香烟不够抓。人人珍惜烟锅巴,床底灶边满地去扒拉。
打了栽秧酒,行经牧马滩。日高人渴口生烟,但借瓦壶消解此时馋。
野径长三舍,狂徒醉八仙。忽歌忽笑步蹒跚,足下踩空跌坐堰沟边。
昨夜西风紧,今朝积雪深。发愁灶下没柴薪,寒气入窗刺骨似砭针。
不忍烧床板,还能拆草墩。草墩燃尽水难温,免了早餐抱臂出家门。
屋外天飞雪,缸中水结冰。毛巾冻作四方形,未洗锅盆一夜变晶莹。
如此安身地,无非避难营。板墙破烂任风横,谷草扯来床底再加层。
两月难冲澡,三天不刷牙。明知这样造型差,怎奈水缸几日尽冰碴。
只怪无柴草,何悲降雪花。裈中已是虱当家,痒得揪心放手满身抓。
革命加拼命,挑秧又插秧。初来乍到要争强,跟定旁人脚下更慌张。
不可轻沽勇,应该早下岗。抹开满脸臭泥浆,直起腰身背上硬邦邦。
烙脚黄泥路,当头大太阳。新收谷子满箩筐,扁担横肩结队上公粮。
解渴难寻水,遮阴不见桑。唱支“莫打野鸳鸯”,趁着笑声一气过山梁。(注2)
晓雾轻如梦,晨霜白似盐。围田筑坝下河滩,一路缩头呵手看星残。
赤足蹚冰水,泥浆湿短衫。风吹鼻涕挂腮边,踩进新鲜牛粪脚驱寒。(注3)
打劫虽无术,偷书自有门。一瞧大姐未留神,抓出种田手册便抽身。
秉烛翻多遍,于心记几分。条播小麦爆新闻,亩产当年一举冠全村。(注4)
教唱红灯记,深批李井泉。集中学习老三篇,日子虽穷就不缺时间。
坐到初更夜,抽光叶子烟。眼皮两片重如铅,队长开恩读报改明天。
山道人传令,桥头夜设岗。不知贼寇在何方,演练民兵个个握空枪。
露打衣衫湿,风吹脊背凉。可怜昨晚面糊汤,化作汹汹尿意逼膀胱。
破屋谁听雨,蓬窗自掌灯。山乡夜半晚凉轻,隔水荷塘一片乱蛙声。
手上烟燃尽,书中意不明。冥思苦想到三更,马列秦皇二者可师承?
一豆青灯小,通床汗味弥。拉拢蚊帐辩分歧,据典引经搬出艾思奇。
哲学空间大,香烟数量稀。喝瓢凉水解神疲,月落星沉山寨早闻鸡。
楷字先师柳,草书又仿毛。过期报纸供挥毫,信手涂鸦长夜遣无聊。
本为雕虫技,终成骗食招。全村语录令余抄,照记工分习字兴头高。
昔日山神庙,如今小学堂。斜窗破瓦五间房,三丈见方土坝是操场。
饿狗群争食,雄鸡自上墙。七高八矮读书郎,还有一排粪篓靠门旁。(注5)
稻草铺床垫,荞壳灌枕头。万能涂料是桐油,动力古今基本靠鞭牛。
经济低排放,民生少自由。出工按日记劳酬,瓜菜杂粮吃饱便忘忧。
头戴新军帽,身穿运动衫。生非惹事小青年,三五成群横在路中间。
见狗齐声撵,来车结伙拦。称兄道弟散香烟,喝酒相邀下个赶场天。
不见家书久,方知故土遥。岭头纵目又秋凋,西北一山更比一山高。
抹去腮边泪,抽来背后刀。树身刻下第三凹,朝着家乡一拜一弯腰。
注1:草墩,土家寨子里常见的用具。拿稻草辫成绳子,再将草绳盘成墩子状,当做矮櫈使用。
注2:当地的山歌大多带点儿色情,有性启蒙作用。只是现在记不住那些词儿了。这支山歌的大意是:
秧鸡脚杆长
鸳鸯影成双
撞到哥哥来栽秧
撵走了秧鸡哟
莫打野鸳鸯
栽秧就栽秧
汉子思婆娘
想起那对鸳鸯哟
讨个小娇娘
来暖我家的床
注3:新鲜牛粪带着牛的体温,冰雪天气把冻僵的赤脚踩进刚拉下来的牛屎堆中,一阵暖气袭来,幸福指数瞬时上升。
注4:那时去县城的新华书店,基本上是偷书。但除了马列毛著作之外,能有点实用价值的就是各种科学种田册子了。偷回来照本宣科,有时还能唬住那些种田老把式。
注5:农家小孩上学,人人都带个粪篓,去来的路上替家里捡粪积肥。
完
内容来源|《南歌子》:老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