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论词八要》——概论
论词八要
纲 目
概 论
【附论:要眇宜修】
一、清
(一)雅正
(二)清空,不质实
(三)清高,尊贵
(四)清纯,洁净
(五)清爽,清凉
【附论:白石之清凉法】
【附论:词之音色温味】
【附:换字法与代字法】
【附:白石词中用冷色调字句】
二、轻
轻盈
【附论:轻盈法】
三、静
沉着,娴静,静穆
四、小
幽微纤细
【附论:说“小”字】
【附:白石词用小字句】
【附论:湖海楼词写作手法】
五、平
平和,平远,清远
【附论:词景】
【附论:词画相融】
【附论:填词图】
【附论:词中小序】
【附论:词中景趣意象】
六、宛
(一)宛曲,不直率
(二)含蓄蕴藉
(三)寄托遥深
(四)沉郁
【附论:说含蓄】
【附论:说寄托】
【附论:说沉郁】
七、曼
(一)柔美
(二)悠长
【附论:纤弱字辨】
【附论:词句四式】
【附论:词人之性格】
八、渺
空蒙微茫,依稀朦胧
概 论
词,是我国文学中最精美的文体。缪钺先生《诗词散论》云:“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饶宗颐先生《词学理论综考·序》云:“华夏文体演进,至此而臻极致焉。……文辞之变,斯其极矣。”词这种形式综合了中国文学的一切优长,微言大义似春秋,兴发感动继风骚,辞句精美过诗文,音韵和谐臻极致,可以说,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地。惟其如此,它才有着不少其他文体所不具备的特别的性质,李易安《词论》尝言:“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信然,词虽为诗余,但却有着迥然不同于诗的特性。
词之最初,为民间流行之通俗歌词,内容芜杂,几为缠令之体,近乎顺口民谣,兹不作深究,可参看《云谣集》,系唐代流行于三陇一带民间曲子词。此种歌词,渐渐为士大夫所使用,主要用于宴会及歌场,而逐步雅化,《花间集》代表了早期士大夫所作曲子词。施蛰存《词学名词释义》:“《云谣集》是民间的俗文学,《花间集》是知识分子的俗文学。”
词发展到南宋,体制、技巧诸项始得完备,各种特性始得毕现。此小长芦钓鱼师曾数数言及者,《词综·发凡》:“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浙西六家中龚翔麟《红藕庄词·自序》:“词至晚宋极变而工。”达成此一共识经过了一段较长时期的磨合,因为彼时连纳兰这样的人物也是“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吴癯庵《词学通论》:“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清初词家通例也。”周保绪《介存斋论词杂著·四》云:“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朱竹垞《曝书亭集·书〈东田词〉卷后》感叹道:“窃谓南唐、北宋惟小令为工,若慢词,至南宋始极其变。以是语人,人辄非笑,独宜兴陈其年谓为笃论,信夫同调之难。”又据王述庵《国朝词综》卷三载朱竹垞论曹升六《珂雪词》云:“词至南宋始工,斯言出,未有不大怪者,惟实庵舍人意与余合。今就咏物诸词观之,心摹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谨,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间。北宋自方回、美成外,慢词有此幽细绵丽否?”《曝书亭集》卷四十:“余尝持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锡山顾典籍不以为然也。”可见,宋后五百年人们对于词的认识才逐渐趋于一致。
关于词的特性,以下数家有些概括性的描述:
沈义父《乐府指迷》:“余自幼好吟诗。壬寅秋,始识静翁于泽滨。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唱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其所以难。”
王渔洋《花草蒙拾》:“或问诗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晏元献殊《珠玉词》集中《浣溪沙·春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本公七言律中腹联,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此诗词之别,学者须于此参之,则他词亦可由此会悟矣。”
李笠翁《窥词管见》:“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仿佛乎曲。有学问人作曲,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俯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又:“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
沈谦《填词杂说》:“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
谭复堂《箧中词》:“阮亭、葆馚一流,为才人之词,宛鄰、止庵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河按:即蒋鹿潭、纳兰、项莲生)是词人之词。”
孙麟趾《词径》:“作词十六要诀:清、轻、新、雅、灵、脆、婉、转、留、托、澹、空、皱、韵、超、浑。……近人作词,尚端庄者如诗,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词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词。蔗乡云:无才固不可作词,然逞才作词,词亦不佳。须敛才炼意,而以句调运之。”
王国维《人间词话》:“词之为体,要眇宜修。”
夏敬观《忍古楼词话·卢冀野》:“诗笔惧为词伤,词笔惧为曲伤,作者往往不能兼美。冀野尚不病此。”
宛敏灏云:“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
缪钺先生在其《诗词散论·论词》中归纳了词的四个特征: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又在《论李义山诗》一文中云:“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
叶嘉莹先生《论词的弱德之美》云:“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王蛰堪先生《半梦庐词话·一》:“或问:诗词何似?曰: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以上诸家,各有阐述,互见表里,允皆中肯。其中沈义父之言,尤为珍贵,直可作梦窗之语看。
余以词之为物,概言之,要眇宜修;质言之,深婉;要言之,乃探得八字以喻,曰清、曰轻、曰静、曰小、曰平、曰宛、曰曼、曰渺。试分解如下,并选录诸家之论以见证焉。
【附论:要眇宜修】
“要眇宜修”一词,出于《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要,读夭,阴平声),美湘君也。王逸释曰:“要眇,好貌。修,饰也。”据此,要眇是一种美好貌,修是一种装饰美。又,洪兴祖补注:“此言娥皇容德之美。”就是不但有外在容貌之美,而且有内在品质之美。合而言之,是经过修饰的内外并美。
“要”字含带一种柔婉细微、含蓄内敛之意。如《公羊传》:“要盟可犯”,何休注:“臣约束君曰要。”约束使之敛而不放、静而不躁、细而不巨、柔而不刚。《墨子》:“楚灵王好士细要”,要即腰本字,体之细者。
“眇”字则含带遥深幽渺、纤小精妙之意。如《九章·哀郢》:“眇不知其所蹠”,《悲回风》:“路眇眇之默默”,陆机《文赋》:“志眇眇而临云”,皆为遥远、高远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为远视貌。《汉书·叙传上》:“离娄眇目于豪(毫)分”为眯眼而观之意,颜师古注:“眇,细视也。”柳宗元《潭州东池戴氏堂记》:“辽廓眇忽”即微茫意。《庄子·德充符》:“眇乎小哉”,《管子》:“察于微眇”,皆微小意。《史记·秦始皇本纪》:“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亦微小意。《南史·周敷传》:“敷形貌眇小,如不胜衣”亦微小、瘦弱意。“眇”又通“渺”,又如《汉书·王褒传》:“眇然绝俗离世。”又通“妙”,如《汉书·杨雄传》:“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即美、好意。
以此论词,则是经过修饰,表里相美,意美于内,言美于外,具备柔婉含蓄、幽微纤小、深远渺茫之特性。此之谓“要眇宜修”也。词之三昧,尽之四字中。
左思《魏都赋》:“清讴微吟之要眇。”
张惠言《词选序》有言:“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