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21 : 巴尔扎克、福楼拜与莫泊桑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文学的巨人。木心说,对巴尔扎克,不能用什么主义去解释了吧。面对他,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谈这些,太小家气。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读巴尔扎克,可以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
巴尔扎克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木心说,巴尔扎克的手法,比现实还要现实。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巴尔扎克人很怪,以为自己善于经营事业,但诸事皆败,死心写作,靠稿费版税,写作还债,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可见他的生活一点不现实,一进入文学,就现实了。木心笑说,早年他就感到自己有两个文学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热气腾腾、神经病,就是巴尔扎克,二舅舅斯斯文文,要言不烦,言必中的,就是福楼拜。福楼拜家,他常去,巴尔扎克家,只能跳进院子,从后窗偷看看。
巴尔扎克的手稿,据说是全世界最潦草的。他写作时穿着浴衣,蓬头垢面,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说话,是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吵架。十九世纪的墨水干得慢,要用吸墨纸,吸墨纸也是二十世纪初才流行,所以巴尔扎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面。写个通宵,他就把粉洒在稿纸上,叫道:“好一场大战!”。巴尔扎克常常忽然失踪,半年一年没消息,戈蒂埃、布耶(Louis Bouilhet),好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忽然,下午,高大的巴尔扎克冲进来,扔一捆手稿在沙发上,随之倒下,大叫:“给我吃的!”
木心评价,巴尔扎克的世界中,人、事、物,都是夸张的,就方法论言,和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是一样的。一进入他的书,就感到他每个人物的精力。福楼拜一定嫉妒巴尔扎克,一如达芬奇嫉妒米开朗琪罗。巴尔扎克是动,福楼拜是静的。巴尔扎克,米开朗琪罗,多产;福楼拜,达芬奇,是少作的。巴尔扎克和米开朗琪罗是精力的,苦行的,随便生活的;福楼拜和达芬奇是精致的,讲究的。巴尔扎克伟大,福楼拜完美。法国小说家中要论到伟大,首推巴尔扎克。他的整个人都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人类再也不会有巴尔扎克了,所幸我们已经有他。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木心评价,巴尔扎克是文学上的巨人,福楼拜是文学上的圣人,以文学为宗教的最虔诚的使徒。父为外科医生,极有名望,反对儿子从事文学。父子吵,父亲说:“你学了最无用的东西。”儿子说:“脾脏有什么用?但割去脾脏,人就死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出版,评价说福楼拜秉承医学的冷静,解剖人性。有漫画,画他一副医生打扮,在解剖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十三岁,在学校小报当文学编辑。少年时的读物是莎士比亚、蒙田、雨果、马拉美。练习写小说,写上层社会青年的思想感情,流露他鄙视庸俗,浪漫主义情怀。福楼拜青年时即旅游,看世界。1849年11月到1851年5月,约一年半,他到了南欧,到了开罗、亚历山大埠、大马士革、贝鲁特。三十岁回来,成熟了。三十六岁写成《包法利夫人》,四十一岁写成《萨朗波》(Salammbô),四十八岁完成《情感教育》(L’Éducation sentimentale)。初写《圣安东尼的诱惑》,不成功,遇到大批评家圣伯夫(Sainte-Beuve),劝他写“黄色新闻”。三思,懂了,写成《包法利夫人》。出书后打官司,说他伤风败俗。律师为他雄辩,大胜,福楼拜以《包法利夫人》一书题赠。
木心评价,《包法利夫人》,极完整的肖像;《萨朗波》,斑斓、广阔、丰富;《情感教育》,交响乐。福楼拜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
木心认为,福楼拜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木心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他的艺术力量很奇妙。写极平庸的人与事,却有魅力,仔细看,有美感。有人以灯光照透他的书页,想要寻找魔力。福楼拜的好友布耶(Louis Bouilhet)早死,福楼拜难过,乔治·桑写信劝,劝得好:“现在我看清为什么他死得那样年轻,他的死,是由于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随便你。蜡烛不应两头点,然而你却要点点这头,又点点那头。”
文学家之间的友谊,真伟大。那时乔治·桑已经七十岁了,对福楼拜谆谆劝导。福楼拜不响,埋头写。三篇世界名著就此产生,永垂不朽,特别是《一颗简单的心》(Un cœur simple)。艺术家的关系,就要像乔治·桑与福楼拜之间那样,说得出,听得进,做得到。当时乔治·桑对福楼拜的批评指责,是在艺术观、方法论上面的否定,很重。按世俗眼光,当时福氏已名满法国,一代宗师,哪容得别人指责?可是福楼拜真会听劝,起初他还招架辩解,后来竟会说:“那么,您叫我怎么办呢?”接着,他就一声不响写出了《一颗简单的心》。
福楼拜死,学生莫泊桑说:“终于,这次他倒下了。文学杀死了他,正如爱情杀死了一个情人。”左拉说:“情形是这样的——鲁昂(Rouen)五分之四的人不知道谁是福楼拜,另外五分之一的人都恨他。”
送葬者寥寥。但有左拉、莫泊桑、屠格涅夫,这就够了,够了。

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生于法国西北诺曼底省迪耶普,没落贵族家庭,舅舅是诗人、小说家,母亲颇有文学修养。十三岁到鲁昂上中学,老师是布耶(Louis Bouilhet,“巴那斯”派/高蹈派,诗人)。1870年,二十岁的莫泊桑到巴黎读法律,值普法战争,被征入伍。两年后供职于海军部和教育部,系小职员。
他在中学时已作多种体裁的文学习作,后来更勤奋。福楼拜是干舅舅,是他亲舅舅和母亲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当外甥,上来就很严厉。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木心说,以他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实际中的情形,常常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这个词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
莫泊桑每写一篇就给福楼拜审阅,二人共进早餐,老师逐字逐句评论,一丝不苟。凡有佳句、精彩处,痛加赞赏,莫泊桑是受宠而不惊。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写愈多,而福楼拜只许他发表极少的几篇。1879年,某夏夜,六位法国文学家聚会梅塘别墅,商定各写一篇以普法战争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汇成《梅塘之夜》(LesSoirées de Médan)出版。1880年4月,《梅塘之夜》问世。六位中有五位是著名作家,数莫泊桑是无名小子,但他的《羊脂球》(Boule de Suif)被公众一致赞为杰作中之杰作。法国文坛一片欢呼,除了莫泊桑,最高兴的当然是福楼拜。
木心说,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孔雀、骏马、猛虎,对着镜子,视若无睹。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莫泊桑从平凡琐屑中截取片断,构思、布局,别具匠心,文词质朴优美,结局耐人寻味。契诃夫赞叹:“莫泊桑之后,实在没有什么短篇小说可言了,不过大狗叫,小狗也叫,我们总还得汪汪汪地汪一阵子。”
《羊脂球》至今看,还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浅露骨。《项链》大有名,现在读,可能嫌粗糙了。其他以此类推,是老派的短篇写法。他的长篇小说平平,只一篇《皮埃尔和让》(Pierre et Jean)极好,好得不像是莫泊桑写的。
一定要比的话,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更有未来的意义和价值。司汤达的光射得最远,莫泊桑的光较柔和,以后可能黯淡了。地位始终在的,契诃夫还是不及莫泊桑。
莫泊桑体质好,但消耗得厉害。十年全盛期过完,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近乎疯狂,四十三岁就逝世了。大器是大器,可惜没有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