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5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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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稳狠辣的郑庄公，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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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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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的自我修养
上文说到，郑庄公故意纵容弟弟共叔段，任由共叔段培植实力，本想等共叔段真正举起反旗再一举拿下，但惊闻母亲武姜要打开国都城门做内应，于是提前发动，让叔叔公子吕率兵车二百乘直奔京城平叛，平叛军一到京城，京城全城投降。共叔段率叛军出逃，先跑回国都希望母亲武姜救自己，后发现武姜已被软禁，自身难保，就向东南国境方向继续逃，希望能够在别国拥兵自重。在国境边上的鄢地被公子吕的平叛军追上并打败，大败以后共叔段筹码尽失，只能向北逃往卫国寻求好朋友州吁的庇护。公子吕的追击只能止步于国境，共叔段虽逃得性命，但短期内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郑国内乱平定。
郑庄公以参与叛乱为由，将从小到大一直对他看不顺眼的母亲武姜流放到了“颖”地，就是现在的河南省登封市颍阳镇附近。这个地方与周天子直属的王畿之地和其他小国接壤，再往南一点就是蛮夷之国楚国的边境，几乎是个三不管地带。郑国此时因把持周朝朝政，跟周天子闹得很不愉快（春秋时代，诸侯不但是自己国家的国君，有些诸侯还要在周天子的朝堂上做官，当时郑庄公的官职是卿士，是执政官。），两年后，郑庄公甚至派军队去把周天子领地内的粟子强行收割了，引发了后来的周郑繻葛之战；郑国与楚国又经常擦枪走火，所以此时，郑庄公把母亲流放到这里，居心显得有点险恶，我们看地图。
这是郑庄公惯用的手段：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明明暗中准备好了想杀你，偏偏让你先发动。后世的中国政治家和中国商人中，很多人学到了郑庄公的手段，表面笑嘻嘻，背后动刀子，这点要注意一下。
郑庄公很快就后悔了，但君无戏言，自己已经发了誓跟母亲“除非黄泉之下，否则再不相见”，这可怎么办呢？小时候读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注意，一翻而过，现在再读，感觉不对劲。郑庄公后悔的事情，如果他自己不说，谁会知道呢？而且他后悔了以后，他叔叔公子吕没反应，他的重臣祭仲没反应，远在“颖谷”的封人（管理封地的官员，类似大管家）颍考叔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单独跑过来见郑庄公。
吃饭的时候，按照规定，士人吃饭至少要吃三口再停下才不算失礼，颍考叔故意只吃两口就不吃，让郑庄公注意到他的“失礼”，并且询问他，他才说：“我母亲没吃过君主的宴席，我带块肉回去给母亲尝尝”。郑庄公于是感慨：“就你有母亲，我难道没有母亲吗？”然后引发颍考叔的问题：“君上，您为何有此感慨？”共叔段从准备到实施叛乱，接近5年时间，武姜里应外合这事全国都知道，唯独郑庄公自己的封地的大管家颍考叔不知道。
然后郑庄公告诉颍考叔自己后悔发了太重的誓，跟母亲无法见面，颍考叔马上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既然是黄泉下才能见，咱就走到黄泉下如何？”于是郑庄公建“大隧”，就是坟墓，坟墓里有条路直通旁边的地下河，算是应了“黄泉”一说。然后下一幕就是，武姜和郑庄公在坟墓中相见，武姜出来以后说：“大隧之中，母子相见，其乐融融啊。”郑庄公出来以后也说：“是呀是呀，很开心啊。”
整个过程太精巧，节奏转换太快，太严丝合缝，太古怪了。之前参与“郑伯克段于鄢”事件的所有关键人物全部没有登场，登场的新角色颍考叔和郑庄公一问一答，仿佛提前背好了台词一样。不久前还恨恨的说着“那个姓姜的女人”的郑庄公，这时候又热泪盈眶的对颍考叔说：“你有母亲，难道我没有吗？”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好演技！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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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主演武姜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3000年，我们不可能看到这个事情的全貌，所幸人性没有改变过，所以我们可以按照人性和历史记载去推理真相。
郑庄公对武姜态度的改变是在共叔段逃到国外以后。从“郑伯克段于鄢”这件事我们就可以看出，郑庄公对郑国的把控是很有效的。京城被共叔段经营了好几年，郑庄公的军队一到，马上全城投降，春秋时代，所谓的全城投降就是城里居住的知识分子和贵族全体投降，说明贵族和知识分子平时明着辅佐共叔段，暗地里心向郑庄公，这是“身在段营心在庄”呐，要说郑庄公没有用手段加意笼络，是不可能的，这也能说明公子吕和祭仲劝郑庄公不要养虎为患的时候，郑庄公为什么那么淡定。
这里面其实郑庄公唯一担心的不确定因素就是武姜，武姜的地位加上武姜的迷信加上武姜对亲生儿子的狠毒加上武姜做事做绝的性格缺陷，决定了武姜可以把很多事情放大化，郑庄公知道这一点，所以如坐针毡，所以郑庄公才会找人监视武姜，所以才会在提前得知武姜要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时那么紧张，都等不及共叔段真正发动叛乱。因为京城人能全城投降，就能全部在阵前倒戈，哪个对共叔段的震撼更强呢？当然是阵前倒戈。所谓杀人诛心，打人要打落胆，郑庄公放弃这个更震撼的做法，放弃对共叔段的诛心，完全是因为武姜异动而做出无奈之举。
现在共叔段已潜逃国外，武姜就不是威胁了，因为女人在春秋时代真要想做点什么事情的话，还是要依靠男人的，比如南子依靠卫灵公掌控卫国，武姜就要依靠自己的小儿子共叔段颠覆政权。郑庄公深知这一点，所以颇为自己在盛怒之下流放亲生母亲而后悔。他后悔的不是流放母亲这件事，他后悔的是“别国看到”他流放母亲，会影响他的国际声誉，继而对他的霸业产生负面作用。
所以，郑庄公冷静下来后，迅速后悔了。那他就需要一个人配合他来演戏，祭仲是有封地的贵族，封地在现在郑州市祭城区，很大一块地方，后来更发展为郑国的权臣，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也是不能让祭仲参与这种事的。公子吕是自己的叔叔，地位高，也不会心甘情愿配合他演戏。那么他封地的大管家颍考叔就比较合适了，颍考叔的社会阶层为士，类似于日本的下级武士，地位不高，不会自重身份，而且颍考叔的职位是郑庄公给的，老板下令，员工只能配合。所以，我们会发现颍考叔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共叔段的叛乱，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郑庄公还有个亲生母亲，但是又莫名其妙的知道了郑庄公的后悔。
转过来说武姜，小儿子共叔段的事情让她明白，大儿子郑庄公的实力和心计有多恐怖，而且共叔段以后可能回不了国了，她自己是没有指望干掉郑庄公了，她要想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以后只能依靠大儿子郑庄公。被打破胆再加上正为前途悲观的武姜，这时看到郑庄公主动伸出橄榄枝要和好，诸侯家庭出生并长大的武姜略一思忖就明白什么意思。所以欣然同意在墓中见面，并且出墓以后，要吟诗作赋，以便让史官记录下来，让天下人都知道。
至此，春秋第一幕家庭悲剧落下帷幕，郑庄公幕后运筹帷幄，全程把控节奏，不仅仅因为他是国君，不仅仅他心机深沉，还因为他是嫡长子，地位不可动摇。就像TVB剧集里私生子要和长子夺家产一样，大部分人都会支持长子，除非长子做事情做的天怒人怨。郑庄公并没有天怒人怨，“忠孝悌义”都做的很好，那么谁还能去可怜共叔段那个倒霉蛋呢？
与TVB的故事一样，主演最后有了好的结局，那么配角颍考叔呢？他的结局如何？颍考叔的结局其实正显示了郑庄公的狠辣，且听我们下回分解。
-本文完-
我知道有物书斋的读者都是喜欢深度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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