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情53】海 叶:乡村记事簿(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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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事簿(组章)
◆ 海 叶
之一:铁匠铺
一块燃烧的铁,把村庄锻打得结结实实。
在四溅的火星里,铁匠铺把村东与村西拦腰劈开。父亲用草绳系着卷了刃的锄头缺了齿的耙头,常在黄昏时分走进彭师傅铿锵的目光里。
驼背的彭师傅,手艺祖传了三代,已远近闻名。乡邻们送来的活计他总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能漂亮地做好。
有几次父亲来取货时,说最近手头紧,工钱要到卖了栏里的猪才有。
年近六旬的彭师傅,一边递给父亲旱烟袋,一边笑哈哈地说:“你瞧你瞧见外了吧”。
在茂盛的记忆里,我到铁匠铺送过三次钱。每次都是年末,每次彭师傅都少收了两毛。
后来彭师傅更老了。我从城里回村,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一把歪歪扭扭的藤椅里,要么闭目养神,要么就指点着正在忙活的独子。
那个像铁块一样结实的儿子,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
之二:红蜻蜓
黄昏时分。红蜻蜓,在黄昏里飞行。像林中的一片红叶。
它比叶子更轻,轻过了我心中的一个念头。
它匆匆飞过水面。母亲说大雨即将来临。
熟悉的美,就这样带来了彭家坳的整个夏天。我蹲在池塘边,手握着一根小竹竿,那细长的白纱线,拴着一枚弯曲的大头针和半截蚯蚓。
我在垂钓着童年的快乐与村庄的寂寥。
红蜻蜓开始在池塘上空低旋,停憩在一篷荆棘上。它的粗心大意,让自己瞬间就成了俘虏。我粘满泥巴的小手,展开它薄而透明的翅翼,不忍伤害。又把它放飞在黄昏的微风里。
红蜻蜓在黄昏里飞行,像林中的一片红叶。
那时,虽没有杨钰莹“晚霞中的红蜻蜓”的旋律,但乡村红蜻蜓的倒影,比歌中的红蜻蜓更轻盈。
比我感觉里冒着淡淡腥气的晚霞更炫目……
之三:检屋漏
把两架木梯子绑接在一起。下面,还要垫上两块厚厚的土砖,才可以够到被炊烟熏黑了的瓦檐。父亲踏上去,一级一级向上。
我在下面双手扶住,仰望他散发着烟味和汗味的灰色外套。
一排排整齐的青瓦,由低往高延伸着。窄窄的下水槽里,积满了陈年的败叶和枯枝。枯枝败叶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这处屋漏,像顽疾一样搁置多时了。以前父亲抽空只在屋内用长竹竿,做些小手术,但总是旧病复发。以至泥墙上,已留下了一抹深深的沟痕。
深秋的早晨。太阳,正从屋后的草垛上升起。
父亲弓着腰在屋顶上,对着手使劲哈气。还不时搓搓双手,并回过头要我站远一些,当心溜下的碎瓦砾,砸着了我光光的脑袋。
父亲直起身子时,刚好头顶上掠过了一朵干净的云。他应该看见了。
站在彭家坳的高处----
他应该还看见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之四:巡水记
天旱了很久。离村庄几十里外的水库,才开始调水救旱。田里的禾苗没水灌浆,都一副焉焉的模样。
终于轮到我们村接水了。瘦高的队长,把集合的口哨吹得山响。
全村男女老少百十号人,散布在几十里长的水渠边。从晚上七点开始,将巡护到后天上午的十一点。夜晚漆黑一片,马灯和手电筒组成的长龙,在窄小的水渠上蜿蜒着。蜿蜒着……
母亲还卧病在床,十三岁的我也夹杂在这支队伍里。我的身高刚及自带的锄头柄。全村的劳力每三人分成一组,我则由经验丰富的庆福叔带着。庆福叔说巡水很简单的:一是防止水渠决堤,一是阻拦沿途的村民在水贵如油时来偷截。
流经两个乡的水,终于淌进了彭家坳。站在村口接水的老人,敲着锣鼓,仿佛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小孩则赤条着身子,在哗哗的水声里打闹。
在守水的四十个小时里,大家都自带了干粮。我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时,趁着夜色的遮掩,去邻村的瓜地里摸了四根黄瓜,和一个尚未熟透的西瓜(西瓜还是三人一起分享的)。
其实。我知道比自己还饥渴的,是村里的稻田和池塘。经过畅快的灌溉,一垄一垄的稻田,终于亮汪汪了;池塘里的鱼儿,也在新蓄进的水里欢腾着。
陆陆续续回村的巡水人,一粘着床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我没有急着补睡。我来到屋前的池塘里,打上一盆水,想先替母亲好好地擦了一把脸。
之五:游子泪
雨水带来生活里的泥泞。在田野,在屋后的草垛上,弹奏出悠悠的旋律,那是庆福叔的叶笛。仿佛来自天籁。
各家的门都关着,漆黑的路上空无一人。此时,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煤油灯下谈论水稻的长势,黄豆的收成。
以及明天又要返回远方,离地五百米深处的儿子。
他乡的乌金,却无法照亮村庄的夜空。
梧桐树在雨中发抖,而栎树挺直了身子。
仔细倾听,村里的生灵都在唤着我的乳名;用全部的忧悯,拦住我的背井离乡之路。鼻子一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齐涌进了我发涩的眼眶。
邻居家的老狗,对尘世有足够的经验。现在,正从属于它的远方回来,缩头缩脑的,鼻子闻着的好象不是雨水里的清馨,而是隔夜剩菜的馊味。
我在土屋前,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窄窄的屋檐下无法躲雨了,只好湿漉漉地回到屋里,轻轻关上门,双手颤抖着写下“彭家坳”三个字。
仿佛在告别,仿佛又在对村庄进行篆刻。
之六:果园赋
我曾见过黎明,偷偷地闯进村庄的果园。
在两旁长满青草的小路上,小鸟留下的足印,似一朵朵盛开的野花。
黎明,又一次冒冒失失闯进了父亲的果园。
关在黎明笼子里的鸟儿,被村庄的宁静诱惑,冲了出来。在梨树的枝头,转眼又蹦到了桃树的枝头。
一地摇落的芳香,被晨雾悄悄打湿。黎明前的风,把果园打扫得干干净净。花朵为果实而绽放。父亲只认这个死理。
春天的果园里,我遇不到一个陌生的人。
彭家坳的尽头,只有醒着的翅膀在守护宁静。
那一声鸡鸣,来自村东还是村西?黎明一直守口如瓶。
这是乡村的秘密。而此刻,一个扛着木梯子的老人,他左手拿着的那把剪枝钳也闭口缄默。
之七:大雪忆
父亲的那记耳光,可能至今还在彭家坳的上空回响。虽然,我红肿的右脸,早已长满络腮胡子。
那是冬天,雪大得把后山的青松都压弯了。
屋前的台阶上,早起的母亲用锄头,正在开辟出门的路。
似一群小麻雀,我们早已按耐不住,唧唧喳喳拢在一起用雪球互致问候。踮起脚尖,大伙儿还堆起雪人,再用顶破草帽让其过足绅士的瘾。
院子里,四处晃荡着红扑扑的小脸。热气腾腾的景象,令堆起的雪人仿佛即刻融化了几分。
在坪里刚疯够,我们又旋风般来到村东的坡地。立在坡顶,伙伴们个个都是电影里的杨子云。寒风中飘飘的衣袂,叫坡底的小树都睁开了眼睛。
唯我觉得还不够味道,不够刺激。便悄然回家,拿来一条新漆的长板凳。
倒翻的板凳,搭乘着忠诚于自己的三五部下,在一片尖叫声里快乐若仙。
喧闹声的嘎然而止,就是父亲的突然到来。他看到那条新崭崭的凳子,已变成大花脸,猛地甩过来一巴掌。
那场大雪,就这样在我的泪水里匆匆湮没……
【作者简介】海叶,湖南邵东人。现居娄底,系娄底市作协副主席。在《诗刊》《星星》《扬子江》《诗选刊》《诗潮》《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文学界》《散文诗》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作品集《凝眸与倾听》《文字背后的光》《绝版美丽》《开花的心域》《空镜子》《叙说或场景》《说出你的影单影只 》《牧蝶者》等九部。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