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不仅有六尺巷的温柔敦厚,还有戴名世、严凤英的傲骨与不服
说了这么多红尘秋水、人品如茶的话,好像桐城文化就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温和派。其实,真正的温和不是软弱的良善,他一定有铮铮风骨的支撑。桐城文化,看起来只是“六尺巷”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谦和敦厚,但他骨子里自有一股傲然的气概,有一种不服的精神。这在左光斗的身上,在戴名世的遭际,在吴芝瑛的故事,在施剑翘的传奇,在严凤英的悲情,在一代代桐城先贤的薪火相传中,都有淋漓尽致的投射。这精神,这气概,这风骨,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不断演绎,不断凝聚,不断放大,并生成一个自在的生命体,活在每一个桐城子弟的心中和梦里。
左光斗的故事我们在中学课本上都学到过。这里就不说了,至今桐城还有左氏读书楼。但我久久难以忘怀、想起来又“到底意难平”的是戴名世的遭遇。
说起戴名世,我就想起上初中时,老师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讲戴的故事的情景。老师讲的都是民间的版本,不涉及戴名世后来的不幸。所以,起初的时候,戴名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快乐的、机智的形象。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他嘲笑康熙皇帝的,他有四句话讥讽康熙的麻脸,“雨打尘灰地,靴钉踩烂泥,园里虫吃菜,翻过来石榴皮”,四句话虽然没有说麻脸,但句句都是暗指有“坑”。另外一个是关于他在安庆科举考场外的故事。话说安徽科考当天,戴名世打扮成叫花子,在必经的桥上对走来的非桐城籍士子们说,你们都不要白忙乎了,你们根本考不过桐城考生。士子们当然不服,他就说,你们连我这样的桐城叫花子都考不过,怎么可能考得过桐城学子!不服我们就比一比,你们要能把我说的几句话写出来就算你们赢,你们就去考,如果写不出来就老老实实地回家吧,别瞎耽误工夫。众人当即说好,比吧。当时时值冬天,天气寒冷,戴名世穿着破棉袄,手上拿着一个断了柄的手炉,一说话,手炉里的灰就扑出来了。他念出第一句:“断柄火坛gei”,桐城方言叫手炉为火坛,这“gei”是拎在手上的意思,读古汉语的“入声”;第二句话是“我一天要三kei”,这“kei”也是读“入声”,是吃的意思。这 “gei”“kei”两个字,非桐城藉的考生怎么会写!就是桐城子弟,也是说得出写不出来。但当时的场景是,众考生都垂头丧气,自感连桐城的叫花子都考不过,怎么可能考得过桐城士子呢!于是都放弃考试,灰头土脸地回家了。这当然是民间笑话,当不得真。说到这里,文章开头说,明清两朝桐城科考及第的人数冠绝诸县,这里面有没有戴名世假扮乞丐的功劳?开个玩笑。
戴名世这两个故事大概率是民间的附会,嘲笑残疾、欺负不会方言的人,断不会是戴先生这样的君子所为。之所以他被桐城民间演义为这样的智者形象,我认为与他的惨烈遭际有很大关系。
戴名世,史称桐城派初祖,晚年号南山先生,他由于在《南山集》中对南明小朝廷有记载,而遭到清廷迫害。这起清初有名的文字狱,涉及到一大批人,连方苞也受株连入狱,这就是我们中学课本学到的《狱中杂记》的由来。戴名世因此被康熙皇帝残忍地腰斩。我想,民间关于戴名世讽刺康熙皇帝麻脸的故事,他的一系列快乐机智的故事,实际上都是百姓在曲线表达对戴先生的巨大同情和精神胜利,这种同情甚至某种程度上让人遗忘了他的悲剧角色,而让他始终以一种反讽的喜剧形象,呈现在民间的虚拟历史中。这恐怕是历史的某种公平吧。
但民间的虚拟历史毕竟只能在风中飘荡,真实历史则如血般深深浸透了这块土地。戴名世在北京被杀害的消息传回桐城,戴氏满门老幼妇孺一百多口,都投门前的清水塘而死,连他两位出嫁的姐妹都赶回来一起赴水。他们不甘心戴名世惨虐之死,生则同乐,死则同行,阖家呐喊着对无情命运的控诉;他们不愿意被流放宁古塔为披甲人为奴,不愿意让生命的尊严蜷缩在强权脚下,不愿意苟且于一时,以这种极端的壮烈,无声地表达着生命的抗议,申述着灵魂的不服。清水塘的水幽深无波,怎么载得动这一百多个生灵的悲情重压?又怎么压得住这一百多张嘴的深沉呼喊?又怎么盛得下这一百多副灵魂的无尽血泪?!三百年后,这清水塘还像一个噩梦一样,萦绕在历史的天空;成为一个悲惨的坐标,标注了一群不屈的魂灵;也是一个魔幻的符咒,冷酷地圈禁着一块真理的无人区。
多年来,我一直想去现场凭吊这悲情的遗存,去看看清水塘,看看戴氏家族“以笔代耕,以砚代田”的砚庄,但一直不忍前往,哪怕是凭吊,也怕历史的伤口重新撕裂。听说戴名世墓已被确定为安徽省文物保护单位,也算是对那段历史的“立此存照”。但令人伤感的是,由于戴名世一族的绝嗣,历史与现实之间失去了血缘与情感的连接,戴氏坟地如今只是以“榜眼坟”的俗称,成为他人眼里无关的存在。
不服的不止是戴氏,还有黄梅戏名演员严凤英。
严凤英是桐城罗岭人,她以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而名噪一时。民间传说,文革中她因为对江青有微词而遭到迫害。在造反派的凌虐下,她愤而吞安眠药自尽,年仅38岁。据严凤英的侄女回忆,当时,严凤英的丈夫拉着平板车,一路哭喊着救命,把气若游丝的严凤英往医院送。但是,造反派在她的病床前还在审讯,诬称她是装死、演戏。更丧尽天良的是,在一代名伶死后还逼迫医生打开她的肚腹,要寻找所谓的反动证据。结果,在她的胃里,除了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文革结束后,严凤英平反,黄梅戏《天仙配》重新放映时,据民间传说,她的两个孩子往银幕上扑着叫妈妈。而她深情的丈夫,后来还活了四十多年,至死都未再婚。问他,他说:“世上再无严凤英”。柔弱而又刚烈的严凤英,以生命的尊严,划下了尊严的底线:不能尊严地活,就不如尊严地死!令人悲愤莫名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行恶作孽的造反派,逃过了正义的惩罚。但我希望,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们能听到凄厉的呼喊,那是严凤英不屈和不服的灵魂来了。
回顾历史,不是为了撕开愈合的伤疤,是希望历史不再重演。在桐城的文化和精神地图上,还有无数的悲情呐喊,无数的灵魂不服,无数的道义守护。在这之中,有冒着朝廷杀头风险为秋瑾收尸的女英雄吴芝瑛,她是鉴湖女侠的朋友,是吴挚甫先生的侄女;有舍身成仁的革命者吴樾,有为报杀父之仇而暗杀军阀孙传芳的女侠施剑翘,他们都把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生命的尊严得偿所值。
这就是桐城,这就是桐城人的性子。
严凤英
作者:农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