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元:马三立侯宝林是相声大师,马季苏文茂只能算相声大家

电话里约访王佩元老师,问他平时在北京还是天津。王老师说海政文工团早给他在北京分了房子,但他一天也没住过。到他家见面一聊才了解,王老师在天津住惯了,亲戚朋友都在天津,他舍不得离开这种熟悉的环境。

他说自己每天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接上小学的孙女放学。在学校门口跟老少爷们儿一边等孩子边聊天儿,那是真舒服。骑自行车出门的时候,回小区只要一到大门口他就下车推着走,见街坊邻居绝不能让人家说出别的来。

我们一进王老师的家门,也能感受出天津人特有的那种亲切和熟络。还没正式开始采访,往桌子旁边一坐王老师就说,他家经常来年轻人聊天,很多时候大家在他家吃饭他也一直说话,不为别的,就为省菜。吃完晚饭家里人还爱打麻将,不为输赢,就为费点儿电钱。

在这样的玩笑中开始采访,我们也感觉心情愉悦。相声演员在台下不都像王老师这样爱开玩笑,王老师认为相声演员在生活中喜欢抓哏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推拖不过我们在王老师家吃了午饭,我还陪他喝了两杯二锅头,用王老师家二两装的小酒壶倒酒。

行内人都知道王老师平时爱喝两口,尤其钟爱经济实惠的二锅头。他家的阳台像是二锅头酒厂的小型仓库,大瓶小瓶,大箱小箱。

聊天中得知高晓攀前段时间和他联系,两人要在嘻哈包袱铺11周年演出中合说《论捧逗》。一个多月之后,高晓攀和王佩元老师登上民族文化宫大剧院的舞台,合说了由《论捧逗》改编的新相声《老先生与小先生》。这段相声的垫话里,高晓攀拿王老师长得像莫言这件事抓哏,引得现场一片欢笑。其后,从来尊重前辈也不忘提携后辈的王佩元,与高晓攀还展开过多次合作。

王佩元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王佩元访谈录

王佩元:生于1949年,原籍北京,后居天津。自幼受家庭熏陶痴迷曲艺,1962年考入天津市曲艺少年训练队,1967年进入天津市曲艺团任相声演员。1972年与常宝霆创作表演《挖宝》轰动全国,1984年拜常宝霆为师,同年与常宝丰合说《并非讽刺裁判》。王佩元还曾为苏文茂捧哏,合说《论捧逗》等作品。1997年调入海政文工团为常贵田捧哏。代表作品包括,《挖宝》、《并非讽刺裁判》、《论捧逗》、《攀龙附凤》、《坐唱数来宝》等。

王佩元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我是相声的子孙,不求大红大紫”

问:前段时间我们去过魏文亮老师那儿,刘俊杰老师那儿。您和赵伟洲老师也熟是吧?

王佩元:不是“也熟”。

问:太熟了,从小儿一起说相声。

王佩元:我自己那书里一开篇就写过,是谁给我开的门?赵维洲老师。

问:您非给人家念倒一个字。

王佩元:他原来叫维洲,维护的“维”,他一看这个字不响腕儿就改成伟洲,伟洲也不响腕儿,要改成“二小儿”这倒行了。我们俩同龄同岁,属牛,跟刘洪沂同龄。我和赵伟洲12岁就搭档。

少年王佩元与赵伟洲

问: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你们俩很小时候那张黑白照片。

王佩元:那是1963年,是首次津门曲荟那年。我们进天津市曲艺少年训练队没多久,就是训练队的小底角儿了,获得优秀表演奖,我们说的是《论捧逗》。我们开蒙的活就是《论捧逗》和《八扇屏》,是跟着苏文茂先生和我第一个老师朱相臣先生学的。为什么说明师出高徒?“明师”不是腕儿大,是明白之师,现在为什么孩子说混蛋相声,因为那老师就混蛋——咱们话糙理不糙。有一年我们在河南安阳演出,我们几个小孩儿一起弹球儿,第二天交作业就是要看我们前一天学的活,我们说不上来,苏文茂一开门说“出去”。那时候苏文茂才三十出头,常宝霆和他同岁。赵伟洲我们俩没挨过打,但是挨过冻,站在雪地里。赵伟洲脑子机灵,原来有个外号叫“小玩意儿赛活的”,常宝霆给起的。赵伟洲那时候学谁像谁,学苏文茂、常宝霆、小彩舞、马三立、李润杰,学得这些人看着都乐。

问:“赛活的”是赛活猴儿的意思吗?

王佩元:就是说这是个玩意儿,但玩意儿不能是活的,但他这是活的,这是充满大爱的夸奖。他是苏文茂的大徒弟,从两岁不会叫爸爸先会叫师父,这都是真的。所谓万象归春,任何事情都离不开这四个字。在海政述职的时候我写了1500字,我和常贵田、宋祖英三个人述职,乔羽老先生听着。我是这样说的,相声就是说笑话,所谓理不歪笑不来,相声是通过甲乙二人谈经说法、谈天说地,深入浅出,以小见大,在嬉笑怒骂过程之中寓教于乐。相声四门功课说学逗唱,说是相声的根,逗是相声的魂,学和唱是大餐里的芥末和添加剂。侯宝林先生临终之前跟我说的话我记忆犹新,相声得上文学,何为文学,我理解就是人学,这才能得到观众的肯定。说到包袱儿,马三立先生跟我讲过,相声的包袱儿类型包括单包袱儿、双包袱儿、双重包袱儿、直翻、反翻、使了刨、刨了使、边刨边使。到述职的结尾我说,我是相声的子孙,我不求大红大紫,我力争为相声大厦添一块砖瓦。

问:跟您聊天儿发现您说话的声音确实好听,有一种观点认为您的声音其实适合逗哏,您这样认为吗?

王佩元:我的声音好听,确实有很多人这么说过,我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什么原因。不过说到逗哏捧哏的问题,其实捧哏的作用是很重要的。马三立先生对这有过评价,他说水涨船才能高,形容他和赵佩茹的合作他就经常说,佩茹那是佛爷呀,我是孙猴儿啊。马三立先生对我的教育太大了。另外从舞台上的风度和风采上影响我的,应该是侯宝林先生和苏文茂先生,以及我老师常宝霆先生。

王佩元与常宝霆、常宝丰表演相声

“相声要具备文学性,不是表演火了就完”

问:我近来也跟很多相声演员聊过,有的人台上比较外放但台下非常安静,也有人比如您台上抖包袱儿台下也爱说爱笑。相声演员中是您这样的人多,还是另外一种人多?

王佩元:一半儿一半儿。你看苏先生平时说话一个卦也不砸,这跟身份有关系,跟性格有关系,我认为台上台下应该是一个道理。

问:世事洞明皆学问,您刚才也说万象归春,世界上的事儿懂得多了,其实和台上的表演是不矛盾的。

王佩元:不矛盾,只不过台上是有人物的。很多年以前我和姜昆谈过,谈了五个小时,我就讲看以前那些大艺术家们表演作品的体会。姜昆还是挺了不起的一面旗帜,他说您这么一讲我明白了,都得有人物。所以你看马三立、赵佩茹的《对春联》也是有人物,不是现在平时听到的那些套子活。所谓“马大学问”,你看马赵的《黄鹤楼》,有人物有道理。前段时间去外地演出我看到两位青年演员表演《黄鹤楼》,我问你们跟谁学的,他们说听来的,我说恕我直言你们说得不对。后来他们到我家来,我给他从头到尾说这个段子的来龙去脉。我说相声其实先天条件不是太好,但后天营养足,因为我和赵伟洲待的地方是天津市曲艺少年训练队,不是天津曲艺团,教我们的人都是大家。那时候我们有时候上大课,郭荣启先生、张庆森先生教我们,而后才是上小课,但不叫师父,那时候不让拜师,直到1984年我才拜常宝霆先生。我也是个幸运儿,文革期间第一段相声就是我说的。

青年王佩元与师父常宝霆

问:《挖宝》。

王佩元:对,我们说完之后马季先生说的《友谊颂》。对我来说这也没有什么,那时候的观众爱相声,但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忽然听到一段那就了不得。常宝霆先生他们写了这样一个段子,我只是跟着学、跟着说。另外这个段子是从生活中来,那时候正在搞变废为宝,《挖宝》就反映这个内容。当然也是我年轻脑子好,其实你听我表演这段子的时候都拔了高音儿。我真正明白一些相声是在1984年,说的是《并非讽刺裁判》,这个作品是天津刘梓钰先生写的。这段子怎么来的呢?当时的曲艺团团长让我参加比赛,我说我没有活,他就让我他那里挑活。一百多个作品中我选出三段,除了这个还有《情绪与健康》,后来马三立先生说了,还有一段《说三道四》。我拿这三段儿到宝霆先生家,他看完之后说,《并非讽刺裁判》这块活行。它也正中我的下怀,因为它具有常氏相声的特色。你看这段作品没有捧逗一说,而是互捧互逗,他是裁判,我是解说,而且常氏相声注重表演,可视性强。这个段子我们俩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到常宝华老师那儿也给人家念念,各路高人都给听听。

王佩元与常宝霆

问:《并非讽刺裁判》确实是难得的好作品。

王佩元:我们拿这个作品到青岛参加比赛,第一天就遇上两个“坏人”,侯耀文和石富宽。侯耀文问我们什么活,我就说是这个。我问你们什么活,他说是《糖醋活鱼》。那几天我们老在一起玩儿拱猪,脸上粘纸条子。有一天我们就互相念了念活,侯耀文多“贼”啊,他说贤弟恕我直言,这活你们可“拿”不动,这样吧,你们把这活给我们,我们把《糖醋活鱼》给你们。这说明侯耀文也看出我们这节目好,这个作品是上文学的。反正我们边打牌边聊,每个人粘一脸纸条子,就像是四把墩布坐那儿。这时候就夜里12点了,当当当有人敲门,我们问谁呀?外面说,开门。坏了,侯宝林侯先生。一开门,侯先生面沉似水,他说四个兔崽子,还打呢?这都几儿啦?后天就比赛啦,你们那活有谱儿吗?石富宽说,大爷我们这就准备不打了。侯先生对我和常宝丰说,听说你们带了一块不错的活,上我那屋来吧,我听听。到侯先生那屋,他一指茶几上的扑克牌,对我和常宝丰说,咱们就打到J行吗?

问:侯先生生活中也那么幽默。

王佩元:关于侯先生那好玩儿的事儿太多了。青岛那次比赛,侯先生当众说过,这次比赛全国2000多段作品,我认为唯一最好的,从标题上它就是相声,《并非讽刺裁判》。最后我们获得了二等奖,其实我认为搞艺术的人不应该追求绝对的公平合理,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赛获得第一第二都说明不了什么,演员最终还是要用作品说话。搞艺术的人不要头脑发热,不要膨胀,对演员来说这也是很重要的艺术观。参加青岛比赛那时候我也明白了,相声要具备文学性,不是逗哏捧哏在一起表演火了就完。紧接着,我和别人合作写了一段作品《花的礼赞》。我先向侯先生提过这个想法,他支持我们写。写到最后的底的时候,我有一个体会。

问:什么体会?

王佩元:相声包袱儿讲究铺平垫稳,过去老先生对铺平垫稳有些没说清楚,而马三立先生对我说,铺是铺,垫是垫。何为铺呢?铺是铺陈情节,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何为垫呢?到包袱儿口的时候需要垫几句话。就拿马先生《偏方》这个段子举例,前面所说的很多情节就说为最后俩字“挠挠”那个底,这就是铺,而说到这个底之前,还要交代几句,打开一个小纸包又一个小纸包,连续打开好几个,这就是垫。这样的方法,我也运用到我的《花的礼赞》当中去,借用唐诗来说百花,比如养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那是国花,国花我来不了,那我来芍药等等,都是用唐诗进行形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说那您看我养什么花合适,我给你推荐一个,就是红蓼花,也就是狗尾巴花。

问:红蓼花真的是狗尾巴花吗?我一直以为是相声演员自己编的。

王佩元:当然有。另外说到《偏方》这个小段儿,还有段故事,这个笑话最早还是我给马先生讲的。那一年春节,常宝华先生到我老师宝霆先生家,那天我也在场。马三立先生不是宝华先生的师父吗?马先生住三楼,宝霆先生住四楼。宝华先生就说咱一起下趟楼,给马先生拜个年。我说我什么都没准备啊,我师父说你不用,你就把给我们讲的那个小段儿给马先生就算拜年了,就是这个“挠挠”的小笑话。这个笑话最早是侯耀华先生跟我说的,他认为我演起来合适。不过他讲的时候纸包里还不是“挠挠”俩字,是一个塑料小手,也就是小痒痒挠儿。到马先生家我师父就说,佩元你给马先生说说那那段儿,他认为马先生演着更合适。马先生特别认真地听我讲了一遍,听完之后直说好,当时就说“我来这个”。随后到当年秋天,天津曲协举办津门曲荟,在中国大戏院开场的时候马先生上台向观众致意,他让我搀着他上去。他对着观众说,我是马三立,旁边这是王佩元。然后他让我喊他,我就叫了一声爷爷。而后他又对观众说,你们听见了吗?我们俩有这辈分,从辈分和门户上他喊我爷爷,要从饭量上我得喊他爷爷。然后,他就现场表演了这段《偏方》。我和马志明都在旁边看,感觉马先生的表演非常精彩。下来之后他问怎么样,我说太好了。他对我说,为什么我没用你原来说的那个小手,我用了“挠挠”呢?小手具有可视性,拍电视拍电影观众看得见,可咱们表演是在舞台上,相声是语言艺术,小剧场还好一点儿,中国大戏院那么大剧场,在座1000多人,后排的观众看不见小手那道具,也就乐不出来,这不就挡包袱儿了吗?而且讲到打开纸包的时候还得三翻四抖,纸包需要连续打开三个,到第四个一看里面纸条儿上写着俩字“挠挠”。说“挠挠”之前还要低头,把观众的注意力拉过来,最后一抬头,面向观众很自然地说出那俩字“挠挠”。

问:马老这段经典作品,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马三立先生说相声有时候有些絮叨,观众感觉是信马由缰,其实都是设计好的对吧?

王佩元:我们也有现挂,但大部分那早就排好兵布好阵了,我们为什么叫使活呢?那是活的。马先生的拿手活是《开粥厂》,小时候学这个活的时候,他哥哥马桂元检查。第一次说完马桂元抬手就打,然后跟他指出来哪儿错了。第二天还来检查,这一次进步很大,马三立说完马桂元问你感觉怎么样,马三立说还行,结果又打一巴掌,进步很大你说还行,这说明你进步也是假进步。所以马三立先生后来讲过四个“不可”,非会不可,非对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

问:现在有一种情况,台上包袱儿还没有抖,下面观众就知道演员要抖什么包袱儿了,这怎么办?

王佩元:新书熟戏嘛,同一段相声老听就不乐了,你说那种情况是经典作品欣赏。

问:现在很多年轻演员要改过去的传统作品。

王佩元:不是这个时代的语言就要改,过去有些相声不讲理,不上文学,甚至低级庸俗,这都要去掉。比如我和常贵田改的《攀龙附凤》,那是传统相声《收租子》,里面有耍贫嘴,对乡下人不尊敬,这就要改。《托妻献子》我们也改,改成《如此朋友》,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大受欢迎。我欣赏侯先生的相声,那真是带有文学性。都说《卖布头》,我师父也说,你听听侯先生六十年代的《卖布头》,那是真好。马三立先生1984年说自己说不了《卖布头》,嗓子不行,侯宝林也说自己说不了《黄鹤楼》,为什么?我不像,观众觉得不可信。

1984年,马三立和侯宝林在青岛相声评比期间

“相声大师不能滥封”

问:您怎么看现在的相声发展?

王佩元:现在是相声大灾难的时期,为什么?没祖师爷了。过去像赵佩茹他们给我们把着,在他们看来有些活我们拿不动就别给糟蹋。现在有这样的老先生吗?当然年轻人为了生存这也要理解,我也愿意帮着他们。

问:那些老先生们的作品,我们小时候也就是听听,您不一样,您都在现场看到过他们的表演。

王佩元:光看见还不行,还得琢磨,还得交作业谈体会,好在哪儿得说出来,不是听两遍就会了。为什么现在相声不值钱了?只要耍贫嘴、厚着脸皮上台就行?胆儿大就行?道理呢?这是现在的相声比较遗憾的事情。

问:现在小剧场多,需要的节目多,新作品立不住,老作品……

王佩元:新作品也有,老作品也不是万能的。在小剧场天天演,哪有那么多活,您再没腕儿,观众再不乐意听,这都是原因。所以为什么都抢着上电视呢?上完就有腕儿了。

问:现在的年轻演员总想着创新,但相声创作和表演又不能没有规矩,怎么来界定这两件事?

王佩元:这不是分开的,创新并不是说就成另一派了,从老前辈那儿就不断创新,没有新就没有生命力。当然这里有好的创新,比如马季先生改的《海燕》,一些前辈演员一听就感觉了不得,这段子前身是《大娶亲》,那是臭的脏的活不能说,结果人家给改了,没听过传统相声的人感觉太精彩了,可是它很多包袱儿来源于老活。太啰嗦的、贫嘴的也不能要,庸俗低俗的那就更不能说。咱就不说是谁了,什么你媳妇儿呀你爸爸呀,有的低俗到什么程度,夸张地说少女听到就立刻怀孕。现在的观众也是,俩人在台下搂着抱着咱不管,但动不动就“噫”拉长声儿,这是拿演员当欢喜虫儿当小玩意儿了。

问:过去观众听相声互动很少,沉浸在演员的表演里,现在却有很大变化,尤其所谓偶像相声演员出现之后,很多人买票就是为了和演员互动,这正常吗?

王佩元:也可以理解,人家是偶像是明星大腕儿,但有些观众有点儿不像话,有点儿不尊重台上演员。不过我总跟孩子们说,你们站台上表演不能不尊重观众。就像苏文茂先生说的,你先得自尊,你才能自爱。你只想着说把观众说乐了就行,你本身就轻了,观众再跟着起哄,就成了一锅粥。我经历过那样的时代,文革期间武汉有人贴大字报,说要枪毙说相声的,演员不得不到天津来避难。天津曲艺团200多演员只剩下几个人,马三立、苏文茂他们都参加劳动去了,我们剩下几个人也只能表演对口词什么的。

问:现在的相声观众更加复杂,有些相声规矩他们也不一定明白,他们听相声就是要听乐,现在演员是不是就只能说那些皮薄馅儿大的段子?

王佩元:你说这问题不是绝对的,这叫把点起唇,也有叫把点起春的,现在的观众也不是都欣赏水平不高。比如李伯祥参加相声大会,他本来是底,但前面的活他也要听听,目的是什么,他得了解观众的口味,然后他脑子里有了布局,表演的时候再如何如何。1994年我们去新加坡演出,相声演员请了四位,苏文茂、王佩元,高英培、孟凡贵。演出时苏先生想说《批三国》,当地负责人害怕新加坡人对《三国》不了解,我们就换成《论捧逗》,返场再说一小段《批三国》。我们发现他们也非常认可,到第二天演出直接说《批三国》,效果也非常好,尤其说到“叫《三国》是因为带三字的目录多”,台下的反应非常强烈。后来我们去潍坊风筝节演出,那是一台综合晚会,我们俩是倒二,底是毛阿敏。我们说的也是《批三国》,刚入活没几句下面就有掌声了,而且掌声不断,我这就明白了,这是不爱听,听不懂。我就小声跟苏先生说,底,意思是尽快说完下台。苏先生不为所动,一个字不落说下来,这掌声也就一直到底。这对演员很不尊重吧?新加坡观众呢?听不懂也不会这么哄。反过来说这也是演员的事情,人家买票听不懂人家干嘛呀?苏先生下来怎么说呢?须他不听,不须我不说。苏先生就这么固执。

王佩元与苏文茂表演相声

问:正好说一下相声娱乐化的问题。苏先生说过很多文哏相声,而现在说文哏相声的演员已经很少,因为观众喜欢听包袱儿更密集的相声,相声娱乐性不得不越来越加强……

王佩元:有你说的这个问题,这不赖观众,赖我们演员,因为他们也不会文的,别往观众身上推。我和贵田说点儿文化知识类的,观众非常爱听,也包括苏先生,什么道理呢?你没给人家,你怎么知道观众就不要呢?另外有人说的那文哏段子是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人家观众能爱听吗?所以这话得两头儿说。有人问我,说苏文茂是文哏大师,您怎么看?我说首先这概念我就不同意,相声没有文武一说,苏文茂就是文哏?苏文茂也说《汾河湾》啊,也说《打灯谜》,那时候就变成武哏啦?另外大师不能轻易叫,我心目中够大师的好比说侯宝林,再好比说马三立,他们都有自己的代表作,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的历史贡献。苏先生我认为还不太够,包括马季。他们问,那怎么得出这样的称号?我说那都是徒弟给起的,徒弟说师父是大师,自己也跟着带上去了。大师的称号不能滥封,他们问给我师父常宝霆先生怎么注名,我说您就写大家或者名家就行。其实能做到常宝霆先生这样的演员,在中国相声界已经是屈指可数,包括马季先生,包括苏文茂先生。

“老演员不该厚古薄今,年轻演员也不该厚今薄古”

问:现在您出去别人也介绍您相声表演艺术家,这可以吧?

王佩元:艺术家不敢当。参加演出人家经常这么介绍,我跟苏先生学的,一上来我就说,刚才报幕员叫我艺术家不敢当,我从小学相声,老先生们教育我,佩元你记住,一个演员站到台上永远是观众的学生,我更正一下,学徒王佩元给您鞠躬。

问:您后来去海政,是因为常宝华老师退休常贵田老师缺搭档吗?

王佩元:这是有一次我跟常宝华老师一起演出,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他准备退休,可退了之后贵田怎么办呢?选了半天就是你,你是绝对可以的。那时候北京就已经有六个团找过我。首先那《艺苑风景线》节目,那是专门给我开的,冯巩给我都办成了。他开车来接我,我说我谢谢你,我还是不去了。在那之前他和牛群在春晚表演《办晚会》,我给他俩说过活,那段时间正好我跟常宝丰很少再合作,很少演出,我工资拿得少。另外全总文工团我也帮了一年忙,跟崔金泉合作,高英培那时候还没退。这是苏文茂老师给我的任务,他托我给崔金泉量活。武警文工团那里王平也给我办好了,考虑再三我也是没去,好像是抢人家团里其他演员的饭碗。其实我喜欢两个年轻相声演员,一个是王平,一个是杨议,但最后还是算了。北京曲艺团就更别说了,还有煤矿文工团,这最后都没有去。今天想起来,都要感谢这些朋友们。可常四爷这么一托,我一想只有去海政,那儿只有一个说相声的,就是常贵田,我们俩好也好坏也好,不伤别人。第二,我是常家的弟子,常贵田也姓常。我这才去了海政。

王佩元与常贵田表演相声

问:您从艺这么多年,搭档换得算是比较多的。

王佩元:我从小的搭档是赵伟洲,搭档了有三年,为什么分手?那时候他到十四五岁正是变声期,倒仓,嗓子倒得比较重,他就被安排到另一个团。文革期间不许说相声,前辈相声演员就剩常宝霆,年轻人就剩个王佩元,那时候我十七八岁。那时候我和常宝霆先生合作。文革后我跟常宝霆老师说完《黄粱梦》,这时候来了一个侯长喜,我和他合作三年,出了十段不错的作品。到1981年,我和常宝丰开始合作,1984年说《并非讽刺裁判》,《交谊舞》我们俩演得也很成功。我那时候灵感多,一会儿就一个段子,做梦都能来灵感,演过《卖香蕉》、《新潮商人》,连马季都觉得我的包袱儿别致。那时候我还有一段作品很成功叫《对唱数来宝》,这是我编的。1970年左右我跟王凤山学过三段活,都用上了。我和常贵田合作的时候说过《高人一头的人》,非常受观众欢迎。不过从今天看来我们俩当时的表演还是有欠缺的,两个人物的状态还是应该更含蓄一些,不应该像放得太开的《百吹图》。这是何迟先生的作品,真正说得好是杨志刚、杨志光俩人,其实不是俩人声调一般高地对着吹。

问:您对现在的年轻相声演员怎么看?

王佩元:我们作为老相声演员不应该厚古薄今,不要拿那种傲慢的姿态对待年轻人,反过来年轻演员也不应该厚今薄古,不能总埋怨老演员们落伍。艺术家和宠物是有区别的,现在经常是观众不尊重演员,演员也不尊重观众,尤其有些小剧场演员在台上胡说八道。我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或者哪个小剧场,我是对事不对人。

王佩元在演出后台。杨明拍摄

问:对相声的将来您乐观吗?

王佩元:我们小时候学艺,一靠党的领导,二靠祖师爷,真正的相声老前辈管理我们。现在党太忙了,顾不上我们,而真正的相声祖师爷也没了。但我相信相声行业肯定还将继续发展壮大,有人喜欢相声,有人说相声,这不就是相声存在的根本吗?而现在的年轻演员,有时候还对我有启发,他们的语言和包袱儿的品味上,都有很多新意。

王佩元与高晓攀。杨明拍摄

问:最后再问一个轻松的问题吧,网上有人拿您和莫言老师长得像这件事开玩笑,您介意吗?

王佩元:我不介意,我还给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呢。有一年在央视录节目,有位记者就拿这件事采访我。我当时就对那位记者说,我和莫言先生有两个共同点一个不同点。共同点方面,第一我们俩的长相非常相像,以假乱真,《天津日报》发莫言先生照片我还以为是我,我爱人也以为是我。第二,莫言先生是文学家,我是所谓艺术家,他是搞文字的,我是搞语言的,都属于文学艺术。而不同点是什么呢?人家叫莫言,我呢?叫话痨。说相声的可不话痨吗?另外,我和一位年轻演员说过一段相声,也拿莫言先生抓了哏。逗哏演员说他要是回到过去的话,要好好学习数学,社会可能欺骗你,爱人可能欺骗你,但数学永远不会欺骗你,因为不会就是不会。我说我要是回到过去,准备在语文上下功夫,为什么呢?因为有人说我长得像莫言,如果我从17岁到现在70岁一直在语文上下功夫,我也能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大奖。到那时候说辞可能就变了,人们就会对莫言说,莫言先生您长得可真像王佩元啊。

王佩元接受采访中。杨明拍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