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的经典作品,酒神与日神之战会将艺术家带往何方?
任何事物,包括死亡,都不能让追寻美丽的事情屈服。
人活着真难,生活在不完美的世界,却还不愿放弃美丽,人就是这么傻。美不是生命的贪婪,而是生命的本能。这世上能震撼人性的文字是生命的故事,美的传说,而诱惑我们继续读下去的永远是生命在突破禁忌寻找美。
德国的托马斯-曼,德国二十世纪最为知名的小说家,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家压抑多年的对同性之爱,他将这种情感写入他的小说中,其中最杰出的、跟作家生平经历最贴近的,就是发表于1912年的《死于威尼斯》。《死于威尼斯》是除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之外,托马斯曼作品中被翻译最多、 评介最广、最有影响的一部。不仅德国文学界赞扬它是德国近当代文学的经典,连托马斯曼本人也说,它“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结晶”,小说放射出的诱人光芒,连作家本人“ 也不禁为之目眩”。
我们将分别从“少年爱”的自传、道德和艺术主题、欧洲文明背景以及小说对生死探讨四部分进行分析,来挖掘这部小说散发的内涵。
《死于威尼斯》的情节很简单,在托马斯曼细腻的笔触背后,其实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他为自己写的一部自传。阿申巴赫的职业身份、写作态度及其构思的作品,均是托马斯曼本人的写照。1911年5月,托马斯曼与妻子及其长兄亨利希曼一同前往意大利度假。这段经历与小说基本类似,里面的事件和人物,很多都是托马斯曼亲身经历的,甚至包括因为行李丢失不得不在威尼斯的酒店里多呆几天的细节。托马斯曼也是在威尼斯的酒店里遇到波兰贵族少年乌拉基斯拉夫·莫伊斯,并且立即为他所吸引。这位少年的昵称正是塔齐奥,他直接用这个昵称命名了小说的人物。托马斯曼的妻子后来在回忆录中承认,当时的情况与小说的描写几乎一模一样。
在这篇小说中,托马斯曼第一次直接面对自己对少年男子的爱恋,即所谓的“少年爱”。虽然我们今天会将其视作同性恋,但事实上,“少年爱”是古希腊社会公开承认的一种社会关系,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流行的风气。这一关系通常由一名成年男性和一名青少年组成。尽管可能涉及性接触,但这种社会关系的主要目的是公民品德教育,年长方会充当年轻一方的教育者和导师,指导男孩成为男人。按照《会饮篇》的理论,柏拉图式的爱情,其实最初就是指成年男子与美少年之间的爱情。柏拉图从美学角度认为,这种情感是高尚而且珍贵的,年轻男子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美的代言,他说,通过这种神圣的美的探索,人们“从个别的美开始探求一般的美,就一定能找到登天之梯,一步步上升,最终领悟什么是真正的美。”
这种对于“爱与美”的柏拉图式的艺术追求,正是这篇小说试图反映的一个主题。阿申巴赫是一位作家,他的写作以及对于艺术的思考,在小说中占了很大篇幅。托马斯曼故意采用一种希腊悲剧式的写法,小说的五个章节就是对于西方传统五幕剧的模仿。而其主题也是希腊悲剧式的:主人公出乎意料地遭到不幸,人和命运的冲突,构成悲剧的主题。
托马斯曼对于希腊悲剧的理解,来自哲学家尼采。按照尼采观点,希腊悲剧源于日神阿波罗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精神对抗与调和,日神代表理性与秩序,代表和谐的艺术;而酒神代表非理性与原始冲动。最初,阿申巴赫无疑是一个完全日神精神的作家,他理性克制,有着追求美丽的精神本能,并且肯定个体生命,肯定艺术之美。
但是逐渐地,阿申巴赫被另一种力量所吸引,那就是酒神精神。按照尼采的观点,酒神崇拜本身就带着异域的色彩,代表着沉醉与狂欢。从这意义上来说,小说最开始,阿申巴赫在北郊公墓遇到的陌生的远方来客,包括后面写到的打扮成年轻人模样的老头,威尼斯平底船的船夫,还有街头卖唱的男中音,热带丛林与老虎,以及小说中后来出现的威尼斯的东方色彩、来自印度的瘟疫、以及狂乱的噩梦,这些原始、狂野、异域的元素,都统统指向了酒神精神。在小说中,这种酒神精神暗合了主人公的心灵状态,指向自我意识的消解、沉醉与性欲等,指向对理性和秩序的否定。
艺术家小说成为德国文学的一大种类,而庸俗市民与艺术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便成为此类小说的重要主题。但是,很多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的艺术家都有一种过于理想化的倾向,他们将现实彻底地“诗化”或者“浪漫化”,脱离了真实。而主张现实主义的托马斯曼,并没有采用这一惯常的套路,而是在集中展现一个人身上道德与唯美之间的矛盾,然后探讨矛盾会将把人物带向何方。
在这一点上,托马斯曼明显是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影响。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发表之后,他的“本我”概念,他对于潜意识的挖掘,他对于梦乃是被压抑的欲望的判断,都极大地影响了那个时代的艺术家。
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于威尼斯》正是利用弗洛伊德理论进行创作的。我们注意到,主人公阿申巴赫一直都处于欲望压抑的状态之下,他极其自律,在别人沉湎酒色的时候,他每天都会用冷水淋洗自己,把所有的时间“一心一意地奉献给创作事业”。但是书中也描写了多个梦境,展现阿申巴赫的内心与欲望。套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此时的本我受到了自我与超我的严格控制。
在一连串的刺激与诱惑之后,阿申巴赫梦见自己身处野人的酒宴和献祭中,而他也不再恐惧,逐渐为欲望所征服,摒弃了上帝,跟着异族一起狂欢与淫乱。这里的“上帝”所代表的基督教伦理,正是欧洲同性恋不被社会所接受的历史根源;而阿申巴赫离弃上帝的举动,就是他的“本我”摆脱“自我”与“超我”束缚,彻底放纵自己。按照小说里的说法就是:“他的灵魂在堕落。”
因此,如果从艺术的层面上来看,小说展现的是酒神精神逐渐压制日神精神的过程的话,那么从心理分析角度来说,小说乃是遭到压抑的本能逐渐释放,本我逐渐失去控制的过程。
虽然作家与美少年之间的故事很吸引人,但从书名《死于威尼斯》可以看出,小说的重点其实不仅在于“爱”,更重要的是“死亡”。从作者托马斯曼角度来看,他撰写这篇小说,不仅仅源于他与波兰少年莫伊斯的邂逅,还有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死亡。
在死亡阴影的威胁下,人的求生本能就会被激发。他对远方的渴望,对于少年的爱恋,对于从前不屑一顾的东西“以轻松的心情坦然接受”,都是源于对生命的眷恋。于是阿申巴赫走上了一条酒神精神压制日神精神、本我欲望彻底释放的道路。但是,尼采指出,人们在群体的狂欢中也经历着个体的痛苦。阿申巴赫之前作为自律的作家所建立起来的荣誉与存在方式,面临土崩瓦解的危险,他被席卷入一场漩涡之中,迷醉、错乱、丧失尊严,他已经无法再返回到正常的市民社会,最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虽然结局是死亡,但也并不意味着我们的作家结局悲惨。恰恰相反,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他看到塔齐奥,“仿佛插翅在充满了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而我们的作家,也和平常一样,跟着他神游。”在这里,我们依稀看到了天使引导灵魂进入天堂的景象。
既然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得到爱情,那么唯有纯粹的精神世界可以提供这个可能性。在得知塔齐奥一家即将离去之后,阿申巴赫其实是主动求死,因为他已经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托马斯曼。他本人虽然娶妻生子,但终生都因为无法实现爱情而饱受折磨。还记得我们在开头说的托马斯曼在瑞士遇到的19岁服务生吗?他后来曾给那个少年寄了一封信,借口在职业上或许对其有所帮助,并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对方的回信让他欣喜若狂,为他带来了持续不断的快乐,成了他最后作品的艺术兴奋剂。
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本我的欲望遭到痛苦压抑,“自我”会对“本我”进行调节,使其欲望发生“转移”,将能量投入到另一种对象之上,从而获得所谓的“替代性满足”。托马斯曼就把这种情感上的折磨,用来鼓舞自己进行创作。他真正喜欢的似乎并不是爱情,而是他的艺术创作。这其中的滋味,也许作家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但无论如何,这部《死于威尼斯》中关于理性与冲动的较量,关于艺术、生与死的追问,却未尝不能让百年后的我们重新审视自己以及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