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记》:高山流水远,知音终相负

作者:灵犀无翼

我叫萧世翼,现为大唐监察御史。

我乃兰陵萧氏后人,曾祖便是那“半面妆”的男主角梁元帝萧绎。人都说,高祖(萧衍)与萧统、萧纲、曾祖,皆为大才荦荦之人,此“四萧”堪比曹氏父子。

然而,遗憾的是,曾祖终究做了亡国之君,断了梁(南梁)祚。他也为梁王萧詧(萧统第三子,西梁建立者)以土袋闷压,惨死于至亲之手。

(一)换上黄衫,扮作书生

改朝换代何其迅疾,到后来,魏朝、周朝、隋朝,皆为明日黄花,不忍多看。如今,在位的皇帝,已是被各族百姓尊为“天可汗”的李世民了。

换上黄衫,扮作山东书生的模样。我一路跟随商船,行至会稽山阴永欣寺,正是为了替至尊办成一件大事。是的,至尊所重之事,自是紧要至极的,我可丝毫不敢懈怠。

水岸逶迤,似望不到边。在去途中,我不由得想起,曾祖当年在元魏(拓跋魏)来伐时,将太王、古画、法帖、十四万卷古今图书,焚烧殆尽之事。他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

对此,我不以为然。前朝遗物,至宝频出,实不必意气用事,使之毁于兵祸之中。想想看,这些珍宝,纵为敌雠所据,若能承传下来,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是以,日前至尊命我去“取”《兰亭序》的真迹,对此我亦无一丝怨艾。

(元代赵孟頫《萧翼赚兰亭图》,局部)

说来,这事全赖尚书右仆射房玄龄的举荐。据他所称,至尊道:“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

至尊所说的耆年僧人,便是辩才和尚。

他是王羲之第七代传人智永的弟子。智永不知因何故出家为僧,身无后嗣,这祖传的真本便为辩才所有。此事为至尊遣人倾力打听而来的,不过辩才却矢口否认,说那是讹传。

“天下第一行书”,实非浪得虚名。二十个“之”字,竟各具风姿,无一雷同。

事后,王羲之挥毫重书之作,也无一能与原文相较。想来,遒媚俊逸的神妙之作,实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而可为之!当时,若不是名士们于“一觞一咏”间“畅叙幽情”,势必也激发不出书圣的逸兴,如此一来,那鼠须笔与蚕茧纸自也必形如虚设。

到底辩才是否在说谎,且看我一试。

(元代赵孟頫《萧翼赚兰亭图》,局部2)

(二)一曲《高山流水》

凡事欲速则不达,到了日暮时分,我方缓步入寺,闲闲地看那寺中壁画,也不说话。

当我行至辩才的院前时,有意止步四顾。但见通幽竹径之外,潭影一空,磬音灵隽。终于,默赏夕照竹影的我,引起了辩才的注意。

但见须发皆白的僧人缓步行来,施礼问:“敢问何处施主光临寒寺?”

“大师见教。弟子本乃北人,素以蚕桑为业。之前卖完蚕种,见风日正好,顺道游历圣寺,有幸得遇高僧大师,快哉!快哉!”我行止合宜,微笑以应。

叙了寒温,辩才颔首道:“既如此,还请施主入室叙话。”

入得房内,在粗简而清雅的方丈室内,辩才与我从佛学说及文史,又行围棋、投壶、握槊之戏,很是相得。他又笑问我可会抚琴。

事先做足功课的我笑而不语,施礼后坐于琴案之前。右手抹、挑、勾、剔、打、摘,左手带起、推出、进复、退复,一曲《高山流水》便在我指尖流泻而出,引得辩才闭眸垂聆。

(元代赵孟頫《萧翼赚兰亭图》,局部3)

一曲方终,我缓吟道:“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辩才睁眸时,老眼中已是盛满喜色,但见他抚须而笑,道:“老衲与居士谈说文史,意甚相得。所谓'白头如新,倾盖若旧’,正如你我二人,今后无形迹也。”

闻得此语,我心微有一颤,亦有相见恨晚之感——可我更清楚我的使命。故而,我镇下心神,道:“大师便是弟子的高山流水。”

这夜,辩才请我留宿于禅院。

晚膳乃为堈面、药酒、茶果。这“堈面”实为初熟酒,乃是江东的称法,便如河北的“瓮头”一般。一番酣乐之后,趁着酒兴,辩才提议互为赋诗。

辩才先拈得一“来”字韵。但见他眸光在堈面上凝了凝,缓吟道:“初酝一堈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莫,步月共俳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

我是他的“新知”,他又何尝不是我的新知?“乐莫乐兮新相知”,此言得之。

(元代赵孟頫《萧翼赚兰亭图》,局部4)

不过,辩才让我酒后赋诗,也有探我虚实之意,我探得了“招”字韵,好一阵搜肠刮肚,才和道:“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躁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苦叶风飘。”

烛火摇曳着夜色,映着辩才笑眼下的褶子,他指着堈面,道:“酒蚁在此,莫作躁猿。”

我二人复又坐下,尽欢通宵。

这一晚的功夫没有白费,翌晨临别时,辩才说我二人妍蚩略同,殊为难得,只恨相知岁晚,不能长聚。我便笑道:“承蒙大师青眼相待,世翼也想多留些时日,我这便修书一封,晚些归乡。”

几日下来,我都携着佳酿去看望他。我是满腹经纶,辩才亦是殚见洽闻,有时我会想,若非君命难违,如我二人这般高山流水,彼此讽味,该是人间另一佳话了罢?

(元代赵孟頫《萧翼赚兰亭图》,局部5)

(三)知音终相负

一旬已过,辩才待我愈加亲厚,我也对他说起,我本是梁元帝之曾孙。此既实情,又有助于博取辩才的好感,况说,我也不愿在出身这上头,还瞒着我的老友。

这日一早,我踏着晨光,捧着我曾祖所绘之《识贡图》书帖请辩才赏看。辩才一看,便嗟赏不已,道:“元帝果不负'四萧’之名。”

此番用心,自是为了将我二人的话题,往翰墨之上引去。

我又说道:“弟子先门皆传二王楷之书法,弟子幼来便细加珍藏,多有临帖之作。那些真迹,可是不易访得的。”

辨才一听,先是一喜,再是摇首道:“明日拿来看看。”

我呈给辩才的二王书法,自是真品,不过却只是他二人的杂帖。当日,我特意向至尊借来这些东西,用作《兰亭序》的引饵。

辩才看过之后,微叹一声,道:“真迹倒是真迹,只可惜它不是书圣的绝作。”

我笑了笑:“这是自然,不过'天下第一行书’ 数经战乱,早已散佚,今又如何得见?”

辩才神秘一笑,低声道:“非也,真迹在此。”

“哦?”我心中狂喜,目中却浮出疑色,“怕是赝品罢?”

“居士怎会作此想?”辩才语声一颤,显是不豫。

“钟元常(钟繇)最为精妙的楷书是什么?”

“《宣示表》。”

“弟子敢问,《宣示表》而今安在?”

“晋室南渡之后,宰辅王茂弘(王导)将之缝入衣带携走,之后传给了王逸少(王羲之),在之后,传于王修,王修以之殉葬,此表便无下落。”

“不久前,弟子听闻《宣示表》再现于世,赶去一看,原是赝品,真是好生失望。”

被我这么一激,辩才自然再也坐不住了,他忙道:“这是智永禅师临亡之时,亲付于我的,如何有假?你且明日来看。”

这一晚,我寤寐思之,难以安睡。

次日,天公并不作美,惊雷震震,雨声潺潺。

方丈室之中,我瞪大了眼,眼眶似也随之潮湿起来。这是因为我能亲睹《兰亭序》真迹,因为我可不辱使命,还是因为我终将辜负辩才的善意?

我猜,谁都想不到,世所重之的“天下第一行书”竟然被辩才置在屋梁槛内罢?先前,他攀梯而上,一步一顿,我的心也莫名悸动起来——他不舍得奉给皇帝的珍宝,如今却要拿给他的知音赏看。

可我记得,我萧翼是大唐监察御史。

我故意说这帖子并非真迹,辩才素来淡静,也忍不住与我争议言是。末了,我叹道:“多谢大师,让我大开眼界。”

雷声轰隆作响,似在提醒着什么,又似在告诫着什么,我咬唇镇静下来,笑道:“雨下这么大,杂帖先放在大师这儿罢。”

是啊,确定此乃《兰亭序》真迹,接下来,我自然要想法子将它取走。

辩才对我果无戒心,这从他把真帖与我带来的二王杂帖一并留置几案之上,便可看出。我,已是他的自己人;而我,却不是他的真朋友。

终于,趁着辩才外出,赴灵汜桥南严迁家斋之时,请小和尚为我开门,我的理由是,我的书帖被遗忘在这儿了,我要取用一下。

小和尚嘻嘻笑道:“师父每日于窗下临学,你去那里取罢。”

他说得没错,我也笑道:“大师老而笃好,惭愧惭愧。”

小和尚不疑有他,不曾入内看我取帖。就这样,几案上的二王杂帖,被我放进了衣袋内,连带着那幅“天下第一行书”,也被卷置在内。

我折身便走,脑里却混沌一片,不辨悲喜。

我不敢去想,我的忘年交归来之后,会如何震怒痛悔,尽管他是个修为甚高的老僧。我恍惚地想,顺手牵羊,远不如利用和欺骗可耻。

然而,我告诉自己,我这是在为君分忧,我从来就没有做错。

(四)这个世间,曾有兰亭旧忆

于是,我在藏好真帖之后,重新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来到永欣寺中。

我说:“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我面无表情,语气冰冷。辩才被召回寺中,闻言周身剧颤,一头栽了下去,急得小和尚连声疾呼,忙去掐他人中。

我伸手欲扶,但这个姿势,却被小和尚的怒目蛰中,凝在半空。

我尴尬地笑笑,临走前,只道:“我会尽力护得大师周全。”

之后,我急赴永安驿,说我是奉敕来此的御史,请驿长凌愬将我护送回京。至尊见了我,欢喜得从御座上起身,连连称好。他立马擢拔我为员外郎,位列五品。

银瓶、金镂瓶、玛瑙碗、良马宝装、庄宅……都是我所获的赏赐。

有功当奖,有过当罚,欺君之事,是为大过。我想,我应该为那个视师传之物为性命的辩才,做些什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至尊终于答应我的请求,没有加罪于辩才。

听说,数日后,至尊赏了物谷于辩才,而他不敢纳受,将之换作钱银,造了三层宝塔,以答谢圣恩。因惊悸患病,不过一年光阴,辩才就郁郁而去了。

我改名为“翼”,我是在辩才圆寂之后,才来到那座宝塔之下,默立中宵的。

若时光倒转,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次应承君命,设下这个骗局,欺骗一个垂垂耄耋,欺骗一个忘年之交……

我只知道,至尊得了这件宝贝,先后命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我只知道,贞观二十三年,至尊驾崩于含风殿,对第九子治(高宗)说:“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

我想,后人已与书圣绝作无缘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这个世间,曾有兰亭旧忆;这个人间,却再无兰亭真迹……

(唐代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序图北宋摹本,辽宁省博物馆藏)

【小贴士】

关于萧翼的结局,除本文据史家研究采信的说法外,还有一说,是他因骗来《兰亭集序》而倍感内疚,最后出家做了辨才的徒弟。

《兰亭记》,作者为唐人何延之。与姜恪被时人誉为“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的大画家唐阎立本,因此传奇小说为蓝本,创作了《萧翼赚兰亭图》。画中的的萧翼颇有自得之态,与神魂半失的辩才形成鲜明对比,从中可见时人对萧翼的评价并不太好。笔者个人认为,他的愧疚感应该是大于自得之感的。

《萧翼赚兰亭图》原画已佚,如今所见的宋人临本,分别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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