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30年后,她才发现自己陷入“丧偶式婚姻”
'她的叛逆期来得太晚,一直到更年期降临,她才从各种细节里觉察到,生活的欺骗。
2019年5月某一天的晚上8点,我接到爸爸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问:“你妈和你联系没有?她电话一直关机。”
长时间联系不上妈妈,几乎是没有的事。她身边除了两三个至亲外,没有特别交心的朋友,更别提个人爱好。她能去哪里呢?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轮番轰炸妈妈的手机未果后,弟弟甚至问了公安局的朋友是否有接到报案,同在老家的三姨也发动了家里人出去找。
几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等到了妈妈的电话,她的解释是:“泡澡去了。”待焦灼的心绪平复,我又回拨电话。她这才告诉我,她是故意关机的,就想看看爸爸会不会为她着急,但没想到闹得这么大。
两个月后,妈妈第二次离家出走,吸取上次教训后,她没再关机。我姐找到妈妈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坐在台阶上,身旁是一个同她一般高的买菜用的拉篮。姐姐立在远处拍了照片,发到家庭群里。清晨萧索,妈妈缩在照片上端,又瘦又小,看着有些可怜。
她并不是一位任性的母亲。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倾力饰演“家庭补丁”一角,买房需砍价、装修得盯着,谁有需要她都能立刻顶上。或许,她曾相信过自己就该是一块“补丁”的模样。
在这两次动静较大的出走之前,妈妈已经默默地吃了三年的抗焦虑药。在那段与他们同住的日子里,她会间歇性的发脾气,毫无顾忌地表达对爸爸的不满。姐姐作为主治医生,百般嘱咐我要照顾她的情绪。但那时我年轻气盛,故而选择站在爸爸的立场上,试图用言语扭转妈妈的情绪。抗辩的结果是母女关系变得空前紧张,她甚至一度怀疑是新搬进的这座房子风水不好。
妈妈没有沾到一点儿外公的富贵气。自她出生,贫穷与成分问题便成了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爸爸是自1978年恢复高考后,走出乡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聊起为什么嫁给嘴笨口拙的爸爸时,她回答:“当时觉得他有学历也有个子,其他的后面可以慢慢培养。”
可她没想到爸爸身上的诸多毛病,她倾尽半生也未能将其纠正。
生育孩子的那些年,日子陷入混乱与无序之中。好在爸爸一直是个自律且乐观的人,为了养活家庭,他拼命学习进修,连除夕夜也未曾缺勤医院。成年后的某一天,我看到爸爸中午在家边休息边输液,我在他身边坐下,想了一想,说:“我已经连续两个小时看到你了,有点意外。”
在男主外的家庭模式下,家中的琐碎便全然落在了妈妈身上。她走路带风,说话钢刀利水,没用的闲聊与闲逛于她而言,就是奢侈。她注重细节,有时严苛到看不起那些烧伤的孩子的家长,认为“我就转身去放个东西,谁知道......”这类都是无用的废话。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身上都没有留下疤痕,这在多子家庭中简直是个奇迹。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姐姐在回家途中被胡同里停放的货车撞碎了半截门牙,她满嘴含血地跑回家。被吓坏的妈妈立即穿上鞋出门找停放货车的那家人理论,面对对方的拒不承认,她丢掉知识分子的脸面破口大骂。那家人在一周内搬离了社区。
县城不大,整个医疗行业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我的爸妈。长辈们总说:“你爸妈太不容易了,长大要好好孝敬。”我曾天真地以为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勤劳能干,“超人”是母性的同义词,直到我目睹她的脆弱、任性,还有消沉。
我爸妈已经结婚30多年了,有记忆以来我从未见到他们吵架。以前,他们没有时间吵架,后来我发现是爸爸根本不会吵架。
在辛苦奋斗的这些年,爸爸除了白发和皱纹变多外,仍沉迷于钻研医术。于他而言,家庭生活像是一束火焰,很暖很亮,但不能凑得太近。
妈妈却渐渐松了下来。“好好过你们的二十岁,想吃什么就赶紧去吃,你看我以前多傻啊,连一串葡萄也舍不得吃,现在能吃了又怕血糖高。”她意识到人终有一死,年轻时因生活所迫而放下的精神诉求,犹如老牛反刍,一阵阵刺激着她。
原来辛苦工作是迫不得已,那如今又为了什么?她无法理解。
2018年我爸正式退休,妈妈以为日子终于要正常起来。她相信只要闲下来,爸爸就会变成一个有耐心、懂生活的老伴儿。这个期望,随着我爸单方面接受省城工作而宣告结束。
她就是在那段时间感受到绝望,开始吃起抗焦虑的药。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从不心疼她,冷战了这么多次,为什么从来不肯改一改?在最无奈的时候,我说:“你离婚算了,去找个疼你的。”她只觉得我不愿听她诉苦。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提出离婚。在离婚信上,她细数了30年来随爸爸一起生活的苦,指责他对她的付出不闻不问。他自己是块石头,就以为身边人同他一样不需要关爱与肯定。
我问她导火索是什么?她回答:“昨晚你大姨坐我们的车回城里,我说头疼,你大姨立刻让我住院检查,但你爸愣是一言不发。”我说:“那你自己住院检查去啊!”她反驳道:“我就是想听他说一句'你身体重要,快去住院检查’,可他就是不说话。”我妈把爸爸的沉默理解为对住院这件事不满,回家后越想越气,纠结一番后决定和爸爸理论,而身侧已传来呼噜声。
她一夜没睡,而爸爸第二天照常上班。
我听完她的复述,便知她不是想离婚。她只是想激一激爸爸,执拗地想看看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他才愿意回过头关注一下他的妻子。
我就着这事问了爸爸,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些年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神情颓丧。
妈妈曾试图改造父亲,想拉他一起跳舞锻炼身体,一起外出旅游,抛开饮食顾忌吃顿大餐。可惜她的丈夫不是一个配合的人,常常无视她的请求。我不止一次听到她说:“我已经放弃你爸了,我要保全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她说这话时,爸爸就坐在旁边埋头研究膏药。
我在妈妈对爸爸大段的数落中逐渐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分歧,比如我爸对病人有求必应,甚至呼之即来,而我妈则认为他应该具备知识分子的清高。我爸为达目的听得了领导的冷言冷语,受得了同事的刻薄尖酸,而我妈则觉得人应该有底线,这时候就应该掀桌子来展现男子气概。这些差异大概也来源于成长环境的不同。物质的极度匮乏让我爸早早意识到金钱的力量,而一直受困于成分问题的我妈,从小就近乎偏执地注重气节和名声。
坦白说,观念的分歧在长久的相处中不算什么。她真正在意的是爸爸从未提供作为丈夫的关心。她总是想起十年前自己突然生病晕倒的场景。当时午睡起来,她头晕得厉害,坚持着到了单位后便开始呕吐。爸爸出了医嘱后就匆匆赶去省城出诊。妈妈随后查出小脑梗塞,如果当时过去了,可就真的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每次想到只觉心寒——作为妻子,她竟不如一个病人重要。
她后来还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过一件非常小的事。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发现被子都被爸爸卷走了,但她记得多年前弟弟还小时,我爸会把被子盖在弟弟身上。她说这话时,有些不好意思,怕我嫌她小题大做。
我却是从这个细节中真正共情到了她的痛苦。她想说:你看,他怎么会是个榆木疙瘩呢?他分明懂得什么是本能之爱,他分明是有意将我排在了价值序列的末端。
2020年1月,我和先生带着各自的爸妈游玩美国的东西海岸。我以为外出散心能让妈妈开心一些,而目睹另一对同龄夫妇的亲密,却让妈妈更加感慨。她对来自丈夫的关怀与肯定的渴求从未消失。
矛盾爆发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座商场,起因是她想买一瓶保健品而我爸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没用。”她突然大怒,眼神像舞台上的追光灯般,紧紧地盯着游走在身旁的爸爸。她一边无助地落泪,一边说着世上最狠的话。
图 | 在美国游玩时拍下的父母的背影
我拉住爸爸,在他手里放了四瓶一样的保健品,要求他亲手放进妈妈的购物篮里,又教他怎样跟妈妈道歉。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嘴里嘟嘟囔囔地,然后把保健品一个个放进妈妈的篮子里。很快,妈妈的情绪平稳了下来。
那一刻我想起很早之前,爸爸在外游玩有感而发写的一首诗,大意是说妈妈这些年生活很辛苦,让我们好好待她。这首诗无论文采还是韵律都远不如他写的其他,但妈妈竟然感动得偷偷哭了出来。她要的实在是太少了。
图 | 父亲写的诗
一周后他们回国,开始了居家隔离。那一个月里,妈妈终于过上了她一直想要的规律安稳、踏实平静的生活。他们大概从未如此长久地日日夜夜在一起过,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前段时间和妈妈通话,她说起爸爸现在每天早上会给她端一杯水,饭后削一个苹果给她。她在这些细节中极为努力地寻找自己想要的关爱,我笑她是在石头里找糖。尽管有时他们还是会闹别扭,但我猜她已经从内心里放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