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第十一章
像每个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卧床不起的人，我也曾经想过死。
这是每个残疾人，或许，是每个人都会有过的念头。
毕竟每年这个世界上自杀的人，大部分是健全人。
我不知道别人，只说我自己为什么想自杀吧。
想死的原因也是各不相同。
健全人想死，大多是因为恋爱、事业失败。而残疾人想死则分两种：有些是因为病痛难忍。
有些人则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拖累了家人而心存愧疚，想一死以求解脱自己和家人。
我是后者。
忍得住身体的疼痛，却不忍让父母为我受苦。
刚瘫痪的前六年，我还算是好照顾的。
每天早上花一刻钟穿衣洗脸刷牙洗手，晚上就更简单，只需要脱了衣服盖个被子就可以了。
比较花时间的事是需要在早上七点、午间十二点和晚上九点各小便一次，隔一天大便一次。
小便每次时间在五到七分钟左右，大便时最多一刻钟。
我排便的方式是整个人被爸妈抱起，把便盆放在床上，我坐在便盆上。
爸妈用一只手抱着我的上身，左腿踩着床，膝盖顶在我的腰后，支撑住我把握不了重心的身体不至于摔倒，右腿在地上单脚站立。
因为时间短，爸妈一边忙碌着自己的工作，一边用心照料我们姐弟三个，虽然辛苦，还能应付过来。
93年之后，情况变糟糕了。
可能是长期躺着不动，又常年服用各种药物，我的小便渐渐有了问题。加上一段时间穿了勒腰勒得很紧的小裤裤，使得排尿变得很不通畅。
每次坐到便盆上要等几分钟才能尿出一点点来，再等一阵，几分钟后又尿一点点。
因此，想尿干净就需要很长时间。
渐渐地，每次坐便盆的时间一下由几分钟变成了几十分钟。
坐着时尿起来不通畅，躺下来尿意却很剧烈，隔两个小时就需要再次排便了。
次数也由原来的三次逐渐增加，慢慢变成了一天从早到晚，早上醒来一次，十点钟左右一次，十二点一次。下午两点、五点和七点钟又各一次。晚上睡觉前还得再来一次。
后来，小便的时间变成了每次至少在45分钟以上。
我体质偏热，容易便秘。遇到大便干燥密集，小便就更困难了。有时候得用一个多小时。
爸妈用金鸡独立的方式抱着我站着，每天一动不动至少要站七次。
每次将近一个小时。
这是高强度的力气活，爸爸妈妈得轮番上阵才能完成。妈妈因此站出了脚疼的毛病，到现在出门多走一阵就会脚痛不已。
曾经，妈妈在抱着我小便的时候崩溃过，大喊，难道要一辈子这样活着吗？
我哭着。
没办法回答。
一起哭过后，妈妈不再哭泣。
无论站多久，只把痛苦锁紧在眉间和心底。
在枯燥的站立中，爸爸妈妈会拿报纸或者杂志阅读，转移注意力，缓解疲劳。
每次我下了便盆，看到爸妈脸上疲惫的表情、满头的汗水，我知道，这种日子是酷刑。只因对女儿的爱，才能让爸妈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着，稳稳地站了十几年。
可是自此，爸妈再没有了自己的时间。
不管去做什么，他们都得确保有一个人能在我需要排便的时候赶回家来。
为此，妈妈做了三十多年教师，只跟着学校组织的旅行团去旅行过一次。
她不能像别的妈妈一样去悠闲地逛街、聊天。
除了教书，就是在家做家务、一边织毛衣一边陪伴随时需要有人照顾的我。有些时候，哪怕她生病已经是走一步就头晕得天旋地转了，依然要咬着牙抱我大小便。
爸爸那时候为了给我挣钱治病，在四十几岁的年纪考了驾驶证，买了一辆二手的小破车，用休息日和寒暑假的时间在小城里跑起了出租。
那时还没有手机，他买了一台BP机随身带着，妈妈在上课回不来的时候，我如果提前想小便，只要打传呼给他，他总是急匆匆地赶回来。
有时候他也许正拉着客人去什么地方，收到我的传呼求救，爸爸也要不顾一切往回赶。
他们为我受的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所以那十几年里我总做着一个噩梦。
梦里的我无助地坐在一张沙发椅里，沙发椅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出墙壁外，失控的我在梦里的高楼大厦间仓皇逃窜，逃避着背后什么东西的追赶。
这个梦一次一次出现。
后来看心理分析的书，说梦是潜意识的反射，常做一个同样的梦，表示在内心有某种巨大的困扰和压力隐藏着。
我想，这个梦就是和大小便这件事有关吧。
从小我很爱哭的，可是生病以后渐渐不怎么哭了。
面对着无法治愈的病痛，我已经明白，哭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我每天都努力让自己高高兴兴的。
但面对爸爸妈妈因为我受着这样的煎熬，不知道何时是个终了，我常常难过得在夜里一个人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
难道我生命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善良的父母受苦？
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有了自杀的念头。
我曾经认真想过很多种自杀的方法，比如，把放在床头的一瓶子消炎痛一次喝下肚，毒死自己。
或是在冬天最寒冷的夜里扔了被子滚到地下去冻死自己。
又或者学电视里的人，拿削铅笔的小刀子割腕……
但很叫人郁闷的是，我得的是关节炎，连自杀也做不到。
一来是没有力气。
比如割腕，我想我的小力气是划不破手腕的。
二来是担心死不了。
比如吃药自杀，我不知道消炎痛能不能毒死人，只怕万一抢救回来了，反而伤了肝肾，更是加重了父母的负担。
还有，最重要的。
我舍不得爸爸妈妈和姐姐弟弟。
虽然我身体残了，不能上学、不能工作，以后也不能组织家庭，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可爱孩子。
世间所有女孩子能享受的平凡普通的幸福我都没有，但是那不会让我伤心和遗憾。因为我有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她们给我的爱和关怀足够弥补我所失去的一切。
虽然也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给他们增加负担，可是因为他们的爱太温暖了，让我舍不得放开。
我不想死，就算很自私，咬着牙也想要活。
可大小便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不但小便不利，便秘也跟着捣乱。
终于，我决定不再拖累爸妈了！
我下了决心，要在一年后，等哈利波特的大结局出版，看完后，用绝食的方法去死！
请原谅……
作为书虫，一定要知道结局才能下决心去死啊，不然一定会变成遗憾鬼的。
还好，我的计划还没实行，2004年，借着再次搬家的机会，我的大小便这个让全家都很苦恼的巨大难题被聪明才智的老爸想办法解决了。
住了十年，二中的宿舍楼从光鲜亮丽，变成了破破烂烂。
市教委给全市的老师新建了一个小区，取名文华苑。
爸妈决定卖了老房子，搬去文华苑住。
在装修文华苑的房子时，善于动脑的爸爸想了一个好办法。
在这里不得不夸夸我的爸爸，他一向是手工达人，年轻时很喜欢自己动手做家具。
我们家以前的家具都是爸爸去跟人们学了方法，回家自己造的。
这回，他想做的是一张特制的床。
爸爸请为我家做柜子的木匠师傅给我做了一个木床，在床板上挖了一个洞，妈妈把床单褥子也对应着挖洞，把便盆放进去，我睡在上面，大小便就可以自行解决了。
爸爸妈妈要做的，就是帮我擦一下屁屁，倒一下便盆。
我的大小便再也不用爸爸妈妈苦苦的支撑了。
被我的病禁锢了快二十年的爸爸妈妈，终于可以轻松地过日子了。
早上爸妈可以一起去晨练，休息时可以一起去逛商场，也可以和邻居老友们在院子里聊一下午的天、
再不用两个小时就心急火燎地赶回家罚站。
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而那个噩梦，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的，痛苦是可以熬过去的。
遇到任何困难，只要你不放弃希望，不停努力，总有办法解决。
不要想不开，多忍耐一下，试试别的方法。
也许不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但终会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