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劳而获，一个巧取豪夺

上卷 第二十四回 第六节：

【原文】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端木持易见解】

贾芸到他舅舅家借钱，没借到钱，倒碰了一鼻子灰，还挨了一顿数落；但路上遇到隔壁邻居倪二，不但借他了钱，而且还说了一番忠言逆耳的话。初看的时候，恨“卜世仁”，赞倪二。于是更加相信“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也更信“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但昨晚细想了一夜，咂摸来咂摸去，发现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回事儿。且听我一一辩证。

先说倪二，这是个什么人？他“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搁在现代，那就是一个赌场混混，放高利贷者，而且是黑社会打手。别人碰了他，不问青红皂白，“轮拳就要打”，多么猖狂。而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可见，他是个十足的恶霸，动不动就搞得别人家破人亡。而且他的泼皮无赖，也不是对谁都一概如此，也是“因人而异”的，见了贾芸这样有身份的人，他就服软了，否则，贾芸怎么会说他好话，称他为“义侠”呢？综合分析一下就是，他是个地头蛇，混混，打手，恶霸，放高利贷的人，这样的人，他欺负谁呢？自然是“三街六巷”的普通老百姓了，他见了贾芸，就赶紧趔趄的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为什么见了贾芸他就怕了呢？因为贾芸是有身份的人。

贾芸和他做邻居这么多年，如果他果然是个义侠，为什么不去找他借钱？何必要等到今日碰上才借钱？而且，贾芸为何要借钱？一方面是的确没有从舅舅哪里弄到钱，而他确实需要这笔钱；另一方面，“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这才降低身份，拿了倪二这笔钱。而且，你看他拿到钱以后，“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可见他根本就不相信倪二这种人。倪二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要不是生活所迫，他绝不会向倪二开口。

至于倪二为何借钱给贾芸，不要利息，不要文书，还是因为倪二看重贾芸的身份。贾芸那个“贾家”二爷的名号值钱。若不是如此，一般的普通群众，从他那里拿了钱，那还不是要把骨髓敲干尽才肯罢休呢！

所以，贾芸和倪二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没落的统治者与地方豪强之间的勾结关系罢了，那里来的什么“义”？那贾芸为啥说他是“义侠”呢？因为贾芸从他那里拿了好处，自然是替他说好话了。所谓好人坏人，谁说了算呢？无恶不作的地方恶霸，在拿了好处的贪官，即给他们提供护官符统治者眼里，不都是“好人”吗？也许比他亲爹亲妈都还要好，还要亲呢！

而且，什么叫义？在第十八回第九节，曾经详细介绍过义的定义和发展，复述一遍：“義的发展，从一开始为了守卫部落的劳动果实，扩展到部落内分配劳动果实的礼仪规矩，或者围绕劳动生产和劳动果实分配的风俗习惯以及美好情感等。家族产生以后，又扩展到守卫家庭的劳动果实，劳动果实分配，以及之上的礼仪规矩风俗习惯和美好情感。再后来是家庭的，再后来是个人的。所以，義就有大义、中义、小义、微义等级的区别。古代认为守卫国家的为大义，守卫家族的时候义就变得小一点，守卫家庭的更小一点，守卫个人的就更小了，不值一提了，甚至会被人不耻。到了当代，资本社会，资产阶级统治国家，资本家即国家，于是他们又主张个人权利高于国家权利，至少是不能让国家权利侵犯他们的个人权利。大义都要服从他们的小义，微义。所以，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不敢提倡什么大义了。他们只敢谈钱，除此之外，他们在道德上是毫无可言之处。”

诸位至少要知道，义有大义、中义、小义、微义，无义，对应的分别是国家、民族、家族、家庭、个人的利益。倪二的“义”，即便是有，也只是守卫的“街坊”，街坊之外的“三街六巷”他都不管不顾了。而且，真的是所有街坊他都照护了吗？也不见得全是实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才是“义侠”。倪二自吹自擂的照顾“街坊”，范围实在谈不上什么义侠的称号。当然，能够略微超越他的个人和家庭，还是有一点点“义”的成分的。他的这个义，在中义和小义之间，仅此而已。但这已经足以比卜世仁要好的多了。卜世仁是连亲戚都不管不顾的，可见他是完完全全的个人主义，无义之人。

而如今，大义甚至都已经是狭隘的，都已经是落后的了。自从社会化大生产进入全球化时代，在19世界大联合以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作为世界范围内的两个对立的阶级，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展开殊死的搏斗，此时的义，早就已经上升到世界范围内了，民族早已经不再重要，国家都已经是落后的概念了。这个时候，应该提倡的是国际主义，即“世义”，“巨义”。应该提倡的是为整个无产阶级在世界范围内的胜利而斗争的人类大义——共产主义。这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侠义”，而不是“狭义”。

过去那种家人关系，家庭关系，家族关系，邻里关系，民族关系，国家关系，早已经随着社会化大生产的发展，或没落，或消失，或者成为残渣，名存实亡了。任何对这些狭隘关系的留恋，都是逆历史的前进方向而行，都是与人类发展的方向，南辕北辙。这样的关系，一定会被历史给扔进垃圾桶里；这样的人，必将成为未来人类的笑话。

我们阅读文学，阅读历史，大家一定要记住，其目的绝不是为了留恋过去，回到过去，而只是为了熟悉过去走过的路，以避免重走老路；并从过去的历史中，寻找到事物的发展规律，看到未来的发展方向，从而更好的走向未来！

贾芸和倪二，一个不劳而获，一个巧取豪夺， 之间相互扶持，不过是统治者和流氓之流，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罢了，能称得上什么侠义？又有什么值得学习和赞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