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经：研究西南文化的意义
陈序经（1903—1967），海南文昌人，中西兼通的大师级学者、教育家。1922年考入上海沪江大学生物系，1924年转入复旦大学社会学系。1925年留学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政治学、社会学。1928年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受聘于岭南大学社会学系。1929年至1931年于德国柏林大学、基尔大学研修。1934年转任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教授。1938年执教西南联大。1946年任南开大学教务长、经济研究所所长。1948年出长岭南大学。1956年被评为一级教授，任中山大学副校长。1962年兼任暨南大学校长，1964年调任南开大学副校长。研究专长广涉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教育学、乡村建设、少数族群、东南亚等方面，曾引发中西文化、乡村建设、教育问题的三次论战。编者简介田彤，1966年生，辽宁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与民国史，主持或参加国家及省部级课题多项。著有《转型期文化学的批判——以陈序经为个案的历史释读》、《民国劳资争议研究（1927-1937）》等。与章开沅教授合著的《张謇与近代社会》一书获湖北省第四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二十年来，我无时不注意西南文化的研究。民国十七年，我在《中国文化的出路》中，最先指出南方文化的重要性；二十三年，在《南北文化观》中，又特别指出南方在近代中国西化史上的贡献。最近我写了一部“文化论丛”，对于西南各地交织着原始文化、固有文化及西方文化的特质，更作了比较详细的讨论。可是西南文化，体系庞大，内容复杂，以我个人有限的力量，欲对它作系统的全面的研究殊不可能，所以我时常打算集合若干同志，专门从事这种工作。
西南文化为什么值得我们这样深切的注意?我常常认为，西南是西方文化输入最早的地方，是新文化的策源地；西南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播最迟的地方，是固有文化的保留所。再从另一方面看，西南的民族极为繁复，若干文化还保存着原始文化的特征，西南又可说是原始文化的博览会。因为有了这几方面的特色，西南在中国文化史而至一般文化学的研究上，就有极重大的意义。
南方与西方各国的交通很早。唐宋间阿拉伯商人东来广州、泉州的，已经不少。韩愈在其《送郑尚书序》中说：“岭南人舶舟海中，奇物溢中国，不可胜用。”正即指此。到了明正德年间，葡萄牙人Raffael Perestrello、Ferdinand Andrad乃直接由航道来到广东各处。嘉靖年间，葡人更占居澳门，以为对华贸易的根据地。英人继葡人之后，于崇祯八年率领舰队直进虎门，广东总督不能抵抗，便准予他们在广东的河口通商。清代鸦片战争之后，缔结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开辟五口通商，南方与外国的交通自此便更加频繁了。
由于南方与西欧不断地接触，现代化或西化的工商业，在南方逐渐发达。广东的十三行、公行及外国商馆，都是当时的新式商行。光绪初年，广东陈启源经商安南，看到法人的新式缫丝机器，乃创造足踏机，以人力代替火力，其后改用蒸气［汽］原动力，新式的缫丝工厂自此开始。棉纱纺织厂的设立，虽发轫于光绪十六年李鸿章所创办的恒丰纺织新局，然现在最大的棉织业，要算广东人所办的永安纱厂。该厂乃永安公司的一部分，而永安公司又为五十年前澳洲广东华侨所组织的。烟业制造厂较大者为香港的南洋烟草公司，初期惨淡经营，及简氏兄弟接办，营业蒸蒸日上，终成为南方一大企业。新式的酒业经营最早的要算烟台的张裕酿酒公司，创办于光绪二十一年，创始人为广东潮州的张振勋。张氏原系南洋华侨，一次因事被法国领事请宴，席间出饮葡萄酒，乃聘请西洋技师赞助，开设公司，现在不特是国内最大的酿酒公司，也是远东不可多得的企业了。此外，如糖、罐头、饼干业的马玉山公司、安乐园、泰丰公司、冠生园，均创自粤人之手。化妆品的广生行、香亚化妆公司，百货店的永安、先施、大新、真光等公司，也都是由粤人开始经营的。
南方因为最先受到西洋政治思想的影响，所以它又成为中国近代革命运动的策源地。太平天国革命，发自两广，他们提倡民族主义，实施新政，如公田制度，废止奴隶，改善刑法，解放妇女及提倡白话文等，可以说是一种西化运动。至于康、梁领导的维新运动及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运动，都发轫于南方，所受西洋新文化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了。
西洋宗教的传入，也以南方为桥梁。1552年方济各·沙忽略（Francis Xivaer）航海来到广东的上川岛，他虽不得志而卒于岛上，可是继他而来的利玛窦，却发生了极重大的影响。利氏于1582年抵达澳门，在广东住了十余年，然后赴京，广东人入教者便有不少。此后的天主教士初来中国，不特以广东为进入的首冲地，且又以为退身之所。嘉庆十年五月清廷谕示道：“西洋教蔓延数省，皆由广东地方官未能稽察防范所致。”由这段话，便可知道广东为当时天主教的大本营了。新教方面，1807年马礼逊也来广州传教，广东人蔡亚高、梁发等先后入教，梁发对于新教的传播贡献尤大。
新式教育的设施，同样以南方为首见。此种设施，与西洋宗教的输入，大有关系。1828年，广州的教徒，因受了梁发的宣传，曾开办了一所基督教的新教学校。1834年，英国女教士古特拉富夫人（Mrs.Gutzlaff）在澳门创设女校一所，后来又办马礼逊纪念学校。这两个学校，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极为重要，因为容闳、高宽、黄胜都在那里读过书，他们是中国最早的西洋留学生，容闳回国之后，又鼓吹大批学生留学美国，这就开了中国留学教育的先河。
我们知道：中国近代文化史可说就是一部西化史，而西化的发源地却在南方；那么，南方文化在中国近代文化史的研究上，不消说是极其重要的了。
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大致上是由北而南的。在春秋战国以前，固有的文化中心在黄河一带，春秋战国时的吴越与楚，虽也称霸一隅，可是北方人还觉得是个野蛮的地方。所以尽管文学上有了屈原，思想上有了老子，然而像楚国的著名学者陈良，还得“北学于中国”。秦汉至魏晋南北朝，中国的版图逐渐扩大，而尤其是晋室东迁以后，固有文化的中心，便趋于长江流域。所谓“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便可见这时文化的南播与士人的避难，大有关系。唐宋以后，海外交通频繁，珠江流域的经济日趋发展，北方商贾南来者，固然不少，就是一般官吏，也无不以出宦南方为荣。屈大均《广东新语》云：“吾广谬以富饶〈特〉闻，仕臣［宦］者以为货府，无论官之大小，一捧粤符，靡不欢欣过望。长安戚友，举手相庆，以为下［十］群［郡］膻境，可以属餍脂膏，于是〈争〉以田［母］钱贷之，以五当十，而厚责其赢利。”此外南宋、南明的播迁，直接间接都使固有的文化播化到西南各地。
中国固有文化的南播，为时既晚，现在西南一带，自然还会看到这种文化的真面目。同时南方山谷重叠，交通不便，文化变迁较慢，固有文化一时也不易改变；反之，北方大平原地带，不断地受到异族的侵略，固有文化早已消失。所以我们要探究中国固有文化的真相，只可于西南文化中求之。例如服饰方面，西南各省男女所用的头巾，正是古俗的遗存。《古今事物考》云：“古以皂罗裹头，称头巾。”南北朝时，梁简文帝《拟落〈日〉窗中坐》诗云：“开函脱宝钏，向镜理纨巾。”便可证明。木屐在古代颇为流行，《后汉书·五行志》云：“延熹中，京师长者皆着木屐，妇女始嫁作漆画屐，五色彩作系。”唐诗中歌咏妇女着屐的也很多，现在北方人已没有着屐的习惯，可是西南的两广川黔一带，却随处都可见到。西南妇女用布料制成背带，负小孩于背后，这便是《论语》中所谓的襁褓。吃的方面，古人最嗜狗肉，且用以祀神。《周礼》就有“供其犬牲”的说法，汉代樊哙以屠狗为业，可见当时食狗，与羊豚无异。《战国策·秦策》又记述周人吃鼠。这些风俗在北方早已无存，在西南则至今流行未衰。又在社会制度方面，中国古代典型的氏族制度，在广东保存得最为完整。广东的祠堂之多，为各省冠，每乡必有祠堂及宗产、政治、法律事件全由族中长老处置，祠堂即为一乡的经济、政治、文化、教育活动的中心。又中山县的乡间，大家族的宗法制度，体系井然，实为北方所未见。多妻、蓄婢及不落家习俗，在西南也很普遍，都可说是古俗的遗留。两广方言，多存古音，已为学者所公认。李调元《南越笔记》卷一中，曾举出许多例证。他说：“广东方言谓平人之妻曰夫娘，夫娘之称颇古，刘宋、萧齐尚佛，阁内夫娘令持戒。夫娘，谓夫人娘子也。谓父曰爸曰爹，南史湘东主人之爹是也。妇谓舅姑曰大人公、大人婆，亦曰家公、家婆。贾谊曰：与公并居。列子曰：家公执席是也。顺德谓欺曰到，《史记》张谓［仪］曰：不如出兵以到之。《索隐》曰：到，欺也。犹俗云张到，谓张网得禽兽也。到，得也，张仪善欺，故谓欺人者，张到也。谓猥者曰魁摧，出贾谊《哀时命篇》，即诗之虺隙也。肉熟曰聆［腍］，《礼记》曰腥肆焰聆［朎］祭，注曰腍，熟也。焰或为熠也。广州曰烹物曰熠，亦曰炠也。数食箩曰几头，晋元帝谢赐功德净馔一头是也。数槟榔曰几口，陆倕谢安成王赐捠［槟］榔一千口是也，亦曰几子，陈少主尝敕施僧智槟榔二千子是也。数蕉子曰几梳，苏轼诗：西邻蕉子熟，时致一梳黄。禽之窠曰斗，雌雄［鸡］伏卵曰哺斗。石湖云：雌雄日［曰］一斗，十鸡并种，当得六斗是也。”此外，粤语的K音很多，在国语中早已消失，而变为Ch音，所以“家”字在粤语为Ka，琼州语为Kia，在北方则变为Chia。Ka、Kia是古音，Chia是变音。我们随便举了几种例子，可见西南的确保存着不少古代固有的文化，今后欲研究中国古代的文化，就必须赶紧发掘这些活的材料了。
西南各省的民族，种类极多，旧籍分别为百数十种，年前戴维斯（H.R.Davies）氏根据各族的语系，概括之为三大系，即孟克蔑系（Mon-Khmer）、掸系（Shan）、藏缅系（Tibeto-Burman）。其中孟克蔑系包括苗、傜二支，苗族分布于湘、黔、川、滇、桂等省，傜族以桂省为大本营，粤、黔两省也有一部分。掸系包括滇省的摆夷，黔省的仲家、水家，桂省的侗、侬及琼崖的黎民。藏缅系包括藏的藏人、西番，滇省的古宗，这些及川、滇的罗罗等，人数很多。
这些民族，因为僻处山地，与外面的交通较少，所以他们的文化，还保持着原始的状态。物质文化方面：不少民族还从事狩猎生产，就是农业生产，如锄耕、轮耕、火种等方法，也是极为原始。琼崖黎族及滇西南的摆夷，施行纹身装饰（Tattooing）。黔东南的仡佬，施行毁齿，罗罗及苗傜的推发，都是一种原始的装身技术。广东蛋民的水上住居，其形式又与瑞士新石器时代人类及南洋一带土人的水上住家相同。社会制度方面：凉山的罗罗，实行着奴隶制度，黑罗罗是贵族，白罗罗是奴隶，彼此间的阶级极严。黔省黑苗，桂省红傜，多少尚行交错表婚制度（Cross Cousin marriage）。两广傜族崇拜盘瓠犬王，滇省黑夷以动植物为部落记号，蛋民神宫祀蛇，这又是图腾制度（Totemism）。
风俗方面之具有原始文化特征的尤多。抢婚习俗，差不多西南各族都有存在。原始时代的两性歌舞集会，在苗傜名为“跳花”、“跳月”，在仲家、水家名为“赶表”、“摇马郎”，名称虽不相同，而其为男女性活动的节期，则无异致。就是最奇特的产翁风俗（Couvade），也可在西南民族中找出来。《太平广记》引《南楚新闻》云：“越俗，其妻或诞子，经三日便澡身于溪河，反具糜以饷婿，婿拥衾抱褥，坐于床榻，称为产翁。”又云：“南方有僚妇，生子便起，其夫卧床褥，饮食皆如乳妇，稍不卫护，其孕妇疾皆生马［焉］，其妻亦无所苦，炊爨推［樵］苏自若。”元代马哥［可］波罗（Marco Polo）旅行滇缅交界处，尚见到这种风俗，现在大概也还有遗存的。
宗教方面许多原始巫术（Magic）与占卜，西南民族中也很流行。放蛊、放鬼只要到过西南边地的人，随处都可见到。鸡卜、蛋卜、牛骨卜、羊骨卜、草卜等占卜术，应有尽有。埋葬的方式有康人的天葬、民家的火葬、川南楚人的悬棺。至于琼崖黎人的刻木为信，云南麽些的象形文字，黔南水家的水书，仲家的字喃，尤值得人类学者的注意。
上面我们举出西南种种特殊文化的许多事实，说明西南不论在中国近代文化史而至于固有文化及原始文化的研究上，都有了丰富的材料，正待我们去发掘。我们敢说：今日若果欲了解全部中国文化发展的历程，就非到西南各省从事实地调查研究不可，至少我们亲身接触到了这些活的材料，总比埋首在旧字纸堆中探索那些死的材料好得多。我们之所以重视西南文化的研究的，正是为此。
最后，在西南文化的研究中，还有一点必须注意的，就是华侨问题。我们知道，南方与外国接触较早，南方人到南洋或欧美经营工商业的也较多。据最近的统计，全世界华侨人口总数约有一千四百余万人，其中以广东人占多数。华侨一方面把中国固有文化移殖海外，对于当地土著的文化发生了不少的影响，今日华侨足迹所到，随处都可看到祖先崇拜、宗族组织、中国式的衣食住的各种设备；另一方面，华侨最先又直接、间接地把西方文化接受过来，促进了南方社会的西化、现代化。如广东现在教育最发达、文化程度较高、物质建设最完备的文昌、台山、中山、梅县几处，都是华侨最多的地方。换言之，华侨不特是中原文化海外传播的媒介，也是建设南方而至整个中国新文化的功臣。可惜今日华侨受了种种的限制，已有每况愈下的趋势，所以我们对于华侨在近代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贡献，固然要详加阐发，就是今日华侨的实际问题，也要力谋解决之道，使他们能继续完成历史的任务，那么，我们的研究工作当有更大的意义了。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页21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