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村舍的欢乐时光
周亚定
我的老家在阳山以东、太湖以西的芳桥湛墅村,与周铁镇社坛头村紧挨着。
我对湛墅村情有独钟,那是我的“血地”,那里留有我人生最初十八载密密的足迹,如今偶尔回去,乡愁像魔鬼附体,回忆如江河决堤。
虽说我对湛墅村十分熟悉,但对这村名不知其意。都说世间万物皆有源,人间往来均由缘,想来这村名不会空穴来风,自然有它的出处,况且“湛墅”二字笔画繁多,古人不可能将书写烦琐的两个字无缘无故地拼凑在一块。为此我问过村上不少老人,他们也不知其来龙去脉,只说这村名是一代代叫下来的,一直就这么叫着,一直叫到现在,不知叫了多少年多少代。
为解开久囿于心的疑惑,几天前我突发奇想,将“湛墅”二字拆开来求义,合起来取意,结果令我茅塞顿开,且有着意想不到的惊喜。
“湛”字出自《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主做形容词,意为深、清澈、厚重、深沉、饱满、欢乐。“墅”指田庐、村舍、别馆、别墅。经一番排列组合,加之对历史、人文、地域、风物诸要素考量,自以为“欢乐”与“村舍”最为投缘,合在一起也最为妥帖。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是我自作主张、自作多情。话又说回来,如果我的判断跟古时候起名者初衷吻合,“湛墅”之意便一目了然。若真如此,这些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千古之谜”就此揭开,着实让人欣慰。一个小小村名竟有这般意境超乎我的想象,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个字把其内涵捂得严严实实。它用字精妙、妙不可言,赋意精深、深不可测。它凝结着聪明睿智,蕴涵着诗情画意,充满着浪漫色彩,令我这后生对古人断脖仰视、百般敬佩。由此我揣测,起名者必非寻常之人,如果不是学富五车的文坛泰斗,也应该是满腹经纶的学界奇才,起码得是个博古通今的乡村秀才。
欢乐村舍自有欢乐相伴。回首过往,一路走来,湛墅村确实给了我太多的欢乐。
说起欢乐,自然会想起小时候那些欢乐的事。那时的欢乐唾手可得,信手拈来;简单纯粹,不加色彩;不需掩饰,全都写在脸上。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河边尖尖的芦笋悄悄冒出水面。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们不顾春寒料峭,撸起袖子,挽起裤管,毫不犹豫且小心翼翼地迈进依然寒冷的河水,挖掘深埋在河泥里的芦根,虽然双手冻得通红,身子不时打颤,但心气旺盛、劲头十足。花费一番功夫,芦根终于到手,洗后洁白如玉,吃着脆甜爽口,好不享受。
春风吹过,万物苏醒,百草还魂,村前沟渠上的茅草渐渐长出了茅针,我和小伙伴们一边拨,一边嚷嚷着那首让女人听了脸红心跳的童谣。掰开包着的叶子,白里透绿的花穗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吃在嘴里又嫩又绵,这是初春大自然的馈赠,也只有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才会享受到的口福。
春风拂面,春回大地,挨过一冬的“马兰头”合着春天的节拍长出了嫩叶新芽,它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具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凉血止血等功效,且是倍受人们喜爱的时鲜野蔬。我们将它抠回家,捡洗干净,焯水剁碎,油盐相拌,吃着别有一番滋味,那是初春的味道,似乎这春天是靠“马兰头”吃出来的。
春天的田野生机盎然,田间农作物竞相生长。成片的红花草开着无数紫红色的花朵,像璀璨群星人间相会。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红花草地里翻跟斗、玩摔跤、斩镰刀柄、匍匐前进,玩得既开心又尽兴,却让大人们揪心不已。还有那遍布田野的油菜花,像在田野里撒了一层金子,数不清的蜜蜂扑腾着翅膀在花丛中采撷花粉。小时候邻家叔叔在老宅前搭了间用于存放杂物的土坯房,外墙布满了黄豆粒大小的蜂洞,蜜蜂采蜜归来一头钻入洞中,慢慢品尝着劳动的成果。我们这帮小家伙一手拿个瓶子,一手拿根小棍,轻轻地捅着蜂洞,将蜜蜂引入瓶中,不怕蜂蛰挤出蜂蜜,吃着甜得发腻,嘴巴一个劲地吧唧。
比起春天,夏天给予我们的欢乐显得更加大方。记得当年村东那条十八湾的湛墅河,河水清澈,甘甜爽口。人若是渴了,捧着河水豪饮;人要是热了,干脆一头扎进河中。那时不知道什么叫怕,竟敢跑到古老而高高的湛墅桥上直往下跳,一声尖叫,溅起一片浪花,唤来一阵喝彩。我们常常在小河里嬉戏打闹,时而比谁游泳游的快,比谁潜水潜的时间长,比谁摸的蛤蛎、丝螺、虾蟹多。那时的河中鱼儿成群结队,有的在水面上潇洒地游荡,有的在水草间悠闲地穿梭。小时候我喜欢用小网扳鱼,网中扎些蛤蛎肉,那些个“鳑鲏头”、“浑箍郎”、“花花新妇”闻着味儿纷至沓来。起网的瞬间,鱼儿像跳着蹦床,我的心与鱼儿一样咚咚直跳。
傍晚时分,村上挨家挨户在自家门前支起了竹床,一眼望去,真是好大的排场。晚上,我们这帮小家伙一边乘着风凉,一边做着各种游戏。大人们在这个时候消解着白天劳作的疲惫,但他们的嘴巴始终没个歇时,常常讲些捧腹不止、前仰后合的笑话,或是讲些光怪陆离、毛骨悚然的故事,还喜欢在我们小孩子面前讲些早先发生在湛墅村的奇闻轶事。记得老父亲曾跟我说起他小时候遭遇鬼子且差点被鬼子子弹打穿脑袋的恐怖经历,说起当年村西太婆嫁到湛墅村之前谎称一脸麻子却是个大美人的笑话。还说起过邻村“贼木大”半夜前来报复、因众人防备只得半途而退的故事。那些个故事真实刺激,引人入胜,让人听得倾耳注目、津津有味。
夏天,黑夜与白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许多鲜活的生灵在夜色掩护下纷纷出来觅食,或是交配和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借着月光捉萤火虫,打着手电抓蝈蝈,点起火把到秧田里照黄蟮、夹泥鳅、捉田鸡,乐了心情,过了嘴瘾,不亦乐乎。
秋高气爽,丹挂飘香,收获的季节让我们收获到了不一样的欢乐。我们到村后的竹园里掏鸟窝、粘知了,在脱粒后散发着清香的草垛中捉迷藏,在一捆捆稻草垒成的草棚中与大人们一起守夜看粮食。这个季节黄豆已完全成熟,山芋待破土而出,我们在野地里随便挖个坑,用枯枝残叶煨黄豆、烘山芋,一番烟熏火烤,黄豆不屈而死,山芋投降服软,我们吃得满口留香、满嘴乌黑,彼此伸着舌头扮起了鬼脸。
小时候的冬天寒风凛咧、雨雪纷飞,但我们追求欢乐的心在三九严寒依然火热,堆雪人、踩高跷、板麻雀,把封冻的河面当溜冰场,把屋檐口长长的冰凌当宝剑。天冷少不了“斗鸡”、“轧牛筋”,我们总是斗得气喘吁吁,轧得满头大汗。每到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我们这帮小家伙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兴高采烈,吃过午饭就开始张罗“㷋亮月”,这“㷋亮月”是上代头传下来的习俗,祈祷老天保佑新年风调雨顺、吉祥如意、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到了晚上,全村男女老少把用干棵和麦杆搭成的草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一把火将其点燃,熊熊之火窜向天空,霹雳之声回响耳边,这场景就像一场篝火晚会,大家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小时候的欢乐还远不止这些,弹蹦子、踢毽子、放鹞子、跳绳、捉棋、滚铁环、倒石头、笃铜板、摸盲盲、猜东猜、打扑克、抽陀螺、织飞机、听说书、看杂技,还有搭四角板、做泥手枪、观露天电影、用弹弓打麻雀、玩老鹰捉小鸡,真是数不胜数,乐不可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的双脚走进了青春岁月,也迈出了湛墅村。自那以后,我回老家屈指可数,但湛墅村仍然让我收获了不少欢乐,此时的欢乐褪去了童真,掺进了成熟的因子,添加了绚丽的色彩,注入了浓浓的情感。
一九八二年深秋,我来不及品尝分田到户收获的第一口新米饭,便穿上戎装奔赴北疆,从此家乡成了故乡,故乡让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月是故乡明,酒是陈的香,久别重逢最令人向往。1985年春节前夕,在阔别两年多之后,我一路艰辛、一路坎坷、顶着一路风雪、摸着一团漆黑,回到了令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因事先没有告知家人,当我叩开老家的门,忙着做团子的一家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紧接着欢声四起、笑语满堂。平时不拘言笑的老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一向多愁善感的老母亲不停用衣袖擦拭着激动的眼泪。哥嫂和姐姐又是端茶又是让座,我像打了胜仗的士兵凯旋而归。从没照过面、平时盼着叔叔回来的小侄子见了我目无表情、一声不吭,远远地躲在墙角落,一把糖果递过去竟无动于衷,他将我比做了天外来客。喜从天降,喜出望外、阖家团圆,那是何等的欢乐啊。
唯美不过爱情,快乐不过新婚 。那年,在劳动者欢庆自己节日的这一天,我与她相约脱单。我俩在县城筑起了爱巢,在我的老家举行了婚礼。那天亲朋好友来到我家,在众人注目下,我傻傻地拉着“另一半”的手跨进了老家的门槛。村上看热闹的同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老人们不停地夸我有了出息。推杯换盏间,从苏州赶来的老娘舅格外开心,一边举杯,一边调侃,说我要不是穿上这“四个兜”,怎会让城里的姑娘心甘情愿跟着走?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城市和农村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居民与农民之间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湛墅村见证了我迎亲的热闹,也记录了我新婚的欢乐。
从军十五载,我脱下戎装含着热泪告别第二故乡,双脚重新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却因工作繁忙不能厮守在父母身边,但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带着妻儿回到老家。过年过节,兄弟姐妹更是像小鸟归巢般齐聚湛墅村。每当全家团圆,父亲定会一大早上街买来猪蹄、猪肚、猪肠,老人家知道我们都好这一口。他总是掐着时辰提前来到屺分公路边等我归来,像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忘了回家的路。母亲总是早早起床生起平时难得一用的煤球炉,不辞辛苦为我们精心准备一桌丰盛的大餐。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砂锅溢香,心花怒放。试想,每次回到老家打开家门叫一声父母是多么的幸福,见到老人一脸慈祥满怀喜悦是多么的惬意。
岁月如梭,光阴如箭。转眼间我已年近花甲,渐渐眼花耳聋、发苍齿摇。父母前后作故,兄嫂搬进城里,老家的大门常常紧闭。除却清明扫墓、腊月祭祖,如今我回老家的次数少之又少,即便回去,再也见不着老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再也闻不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烟火味,再也听不到年迈的父母亲不停的唠叨,还有些许的埋怨。
曲终人散,欢乐何在?都说老家像一壶陈年老酒,湛墅村有我抹不去的乡愁。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不曾想到追忆往昔让我找到了欢乐村舍的另一处欢乐源头,虽说这欢乐夹杂着一份悲凉、一份凄楚、一份羞涩,却让我平添了花看半开、酒饮微醉的奇异享受。
这些年我饱含深情,用十指敲打键盘,让文字记录着我内心的感受,曾写过老宅后面的那片竹园和家门口的那棵枣树,写过老家的祠堂和生产队的那条农船,写过沉积在有机肥里的故事和开在记忆里的油菜花,写过家乡冬日、盛夏的美景和黄雀团、乌米饭的美味,写过爷爷的悲、奶奶的哀、父亲的苦、母亲的累和那些曾行走乡间的手艺人那渐行渐远的凄凉背影。曾闲谈过年、闲话祭祖、感怀中秋、感念端午,几乎所有的作品贴上了老家的标签,刻上了湛墅村的印记,字里行间带着露珠、冒着热气、倾注着情感。这些年我之所以笔耕不辍、钟情翰墨,不想成名成家,只图自娱自乐,事实上我乐在其中,非常享受。
岁末年初,范蠡大道北延段开工建设的消息不胫而走,规划中的这条快速通道将一路向北穿村而过,湛墅村的去留,让村民们的心悬在了空中,有人留恋老宅,有人憧憬新居,无论湛墅村何去何从,欢乐村舍的欢乐将永远随我一路前行、伴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