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李洋丨季大爷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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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洋:四川平武人,南坝中学语文教师,偶有文章见于报刊杂志。喜欢用文字呵护自己,芬芳自己。
季大爷
李洋
一
“马上就找到你了,哈哈!“狗娃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已经离我很近了。凭经验,我知道他还没有发现我,他只是在试探。我赶紧屏住呼吸,心想:绝不让他发现我!即使让他找上大半天,我也会坚持躲着不出来,我要让他知道我才是躲猫猫的高手。再说了,游戏才开始呢,那几个不会躲藏的伙伴都还没有被发现,哪里就发现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从院坝传来,这是季大爷剖竹的声音。季大爷开始干活了!哎呀,我该不该去看季大爷干活啊?正犯愁的时候,耳朵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奔向院坝的声音。看来伙伴们都单方面终止了游戏,去看季大爷干活了。算你运气好,狗娃!我当机立断,停止躲藏,冲向了院坝。
院坝里,一根长长的竹子已经被季大爷剖成了粗细均等的四部分。还好,来得还算及时,好戏才刚刚开始。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明晃晃的刀在季大爷手里翻转,歌声也飘了出来:“竹是妹妹我是哥,妹妹与我人间过,要啥编啥绝不拖,编个菩萨庙里坐,编个竹龙河里过,编个竹马闯垭口,编个斗筐收成多……”季大爷的嘴形在不断变换着,喉结也在有节律地移动,声音高低起伏,千回百转。手里的刀竟然巧妙地与歌声对接上了,很有韵律地运转着,篾片篾丝什么的很有节奏地划拉着优美的弧线,有序地降落在地面。根据竹器的需要,篾片篾丝等到位后,季大爷就开始编织了。那些篾片篾丝又听话地在他手里游走,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从用刀辟向竹子的那一刻开始,到竹器编织结束,季大爷的歌声几乎陪伴全程,少有中断的时候,除非一边干活一边与人交谈。没有旁人参与的时候,他的歌声与手上的动作总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一天天干活,一天天唱。他的歌声成了音乐伴奏,编制竹器则是他的舞蹈,两者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在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个山沟沟里还是用煤油灯来照明,塑料制品和金属器具都十分罕见。季大爷的声音是我们听到的人能发出的最好听的声音了,他编的竹器都是最好看的艺术品。他每一次干活都像是在表演一场不露任何破绽的魔术,我们看上千万遍也不知道诀窍在哪。所以,他一干活就变成了巨大的磁铁,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孩童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转。
季大爷干起活来效率出奇地高。据大人介绍,以前的篾匠半天能编五个牛嘴笼,而季大爷半天能完成十个;以前的篾匠三天做一套蒸笼,季大爷一天一套蒸笼;以前的篾匠一天编一个背篓,季大爷一天编三个同样大小的背篓。以前的篾匠编的竹器要么好看不好用,要么好用不好看,不能两全,而季大爷的竹器既美观又实用。哪怕是一个竹篮,只要挎上季大爷的竹篮,即使里面装些寻常物品,看上去也特养眼。所以,那时的村子里,用上季大爷的竹器,就意味着是村子里的高配。季大爷用他的产品做了最好的广告,邻近的村庄都请他去编竹器。
“不好了,马蜂蜇死人了!”有人高声叫喊着,只见六七个大人慌慌张张地奔向院子,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人,看来真是出大事了。我们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季大爷,去看更大的热闹。我们很快探明真相,原来是张天牛在干活时不小心触碰了马蜂窝,被蜇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一起干活的有两个赤脚医生,但都束手无策,建议快速送医院。张天牛的妈妈一边哭一边给背送儿子的几个大人倒水喝,要他们稍稍歇息一下再赶路。七月的太阳最毒,几个大人浑身是汗,喘着粗气。水还没有喝下去,张天牛已经人事不省了,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张天牛的妈妈顿时哭晕了过去。几个大人也慌了神,不知道咋办,送医院吧,山路弯弯二十多里,没到医院恐怕就断了气,不送吧,难不成白白等死?
“我来看看,大家先不要慌!”说话的是季大爷。说话间,季大爷已经走到奄奄一息的张天牛身边,不慌不忙地翻看了张天牛的眼皮,然后在被马蜂蜇过的地方徐徐按过。如此反复几次后,将张天牛平放在竹席上,自己则快速离去,说是要扯一些草药,要大家耐心等待,张天牛绝对能够化险为夷。不多时,季大爷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些花花草草回来了。他把其中一些做成了泥状,敷在张天牛的伤处。另一些熬制成了药水,给张天牛一勺勺喂下。忙完这些后,季大爷说:“没事了。”果然,没过多久,张天牛张开了紧闭的双眼,能够说话了。一周后,张天牛又成了原来的样子。
二
张家人对季大爷自是感激不尽,时常好吃好喝招待。一次席间,季大爷喝了几杯酒,谈兴正浓时,只见张天牛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嘴里说:“师傅,我愿一生一世跟你学艺,将你的技艺发扬光大,绝不给您丢脸,您收下我吧。”说完竟磕起头来,季大爷一时不知所措。“你就好事做到底,收下他吧,我们都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张天牛的母亲在一旁打圆场。“收下他吧,我们张天牛就指望你了。”父亲也在一旁插话。“收下我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张天牛一边说,一边磕头。 季大爷见一家人如此诚恳,便答应下来。
张天牛成了季大爷的徒弟。每天天刚亮,季大爷就领着张天牛出门看竹子。张天牛亲眼看见师傅每次去竹林的时候,所有竹子都会集体动起来,根本不需要风来,每棵竹子都显得很激动的样子,像是遇到了亲人或者知心朋友。季大爷看竹子的眼睛里满是深情,抚摸竹子的双手布满了柔情蜜意。他用眼神用动作用歌声跟竹子交流。季大爷说,除非主人不愿意,所有的竹器都是他亲自挑选竹子,通过远看近摸,就能知道哪些竹子适合做什么器具。让每棵竹子发挥最大效益是他不变的原则。受师傅的影响,张天牛对竹子的态度一天天变了,竹子在他眼里不再是可以被任意砍伐的东西,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鲜活的生命个体。看懂竹子是篾匠的必修课,是做好篾活的前提。三个月后,村民见到张天牛都说他变了,变得很有亲和力,很耐看了。
握刀和剖竹是季大爷教张天牛的第二项内容。握刀的动作要领,下刀的角度,下刀的力度,下刀的速度,下刀的准度,都是要反复训练的。季大爷说,只要懂竹了,能与竹交流了,一切都好办。最初,季大爷只让张天牛把竹子剖成两半。单这一项,张天牛就练了半年,对剖成四块又练了半年。一年以后,季大爷让张天牛剖篾片和篾丝,张天牛不怎么费力就能完成了,我们看到他剖出的篾丝已经能细到头发丝模样了。但季大爷见了仍然摇头说,还得差得远呢。
每年春天,季大爷都会抽出一些时间种竹子,这也是季大爷跟其他篾匠不同的地方。张天牛也跟着师傅种了一些竹子。季大爷是外来人员,在村里没有户口,没有土地。竹子都是经邀请他干活的主人同意之后,种在主人地里的。季大爷说,能把竹子种好,也是篾匠的业务范围,是篾匠的基本功。季大爷来村里没几年,人们看到经由他手种的竹子有许多已经长得很是茂盛了。
有了张天牛这个徒弟,我们看季大爷干活的时候,话题就有了新的内容。张天牛喜欢逗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他常常叫我们走近他身边,伸手摸我们的下身,每摸一次就说小鸟儿又长大了,要飞了。吓得我们这些顽童把裤子系得紧紧的,害怕有一天真的飞了。他还逗我们男孩子说,想媳妇不,想了就告诉他,他帮我们说媒,保准成功。我们谁也没有找到张天牛所说的媳妇。倒是发现张天牛学艺两年后,总有一些人家的大姑娘借着找季大爷干活的理由,一次次接近张天牛。只要有大姑娘来,张天牛干活的动作就特别夸张,连师傅的话有时也听不进去。
一天,一个叫春花的大姑娘来看季大爷师徒干活,嘴里也说过一段时间就邀请师徒二人到她家干活。这姑娘的到来,完全打乱了张天牛的干活节奏。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对着竹子投以深情的目光,他把这目光投向了春花,并且这投向春花的目光再也不愿意收回来。那目光已俨然是锋利的剖刀,老在春花的胸部和臀部发力。这春花面对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只微微一笑,平静地说:“牛哥,有空的话,我想找你聊一会儿,我想知道如果我家请你们做竹器要做哪些准备工作。”没等张天牛回话,春花又说:“我这人记性差,你说了我也未必能记下,这样吧,你明天早上能不能来水井湾,我们在那里见,到时候我带上笔和纸,把你说的记下了,然后我们就恭候你们师徒大驾光临。“行,就这么定了。”张天牛一口答应下来,根本没看师傅的脸色。听了这话,春花丢了一句:“那你们慢慢忙哈,不打扰了,明天见。”说完就袅袅婷婷地去了。张天牛的目光又贴着春花走了一段路,才回到干活现场。“天牛,明天早上我们要去观察竹子哦,这是风雨无阻的事情。”师傅季大爷发话了。“师傅,明天不去行吗?我已经答应了春花姑娘啊。”张天牛有些着急。“你手艺还没有学成,观察竹子是每天必修课,一天也不能耽误,你只有成为最了解的竹子的人,成为竹子的知心朋友,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篾匠。学艺之人的心思必须在技术上,不能有其它的杂念。你现在正处在关键时期,不能大意啊。”师傅意味深长地说。“师傅,就明天一次,不会有第二次行不?我保证不影响学艺。再说了,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徒儿吧。我明天不去,那就是言而无信,我可不愿意做这样的人,你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徒弟吧?”张天牛坚持自己的意见。“唉,既然你要坚持去,那就去吧。”季大爷有些无奈。“谢谢师傅!”张天牛有些眉飞色舞了。
第二天清晨,暴雨、雷声、闪电、狂风轮番袭击着村庄。季大爷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戴上自己编织的斗笠一人去看竹子了。张天牛也起得很早,戴上与师傅合作编织的斗笠去了水井湾。
那丛去年栽种的竹林,在暴风雨的淫威下,显得惊慌失措,有几棵竹子被拦腰吹断。季大爷快速走上前去,拿出自己备好的极细的篾丝,砍了几根木棒,麻利地将吹断的竹子扶起,把木棒用篾丝捆绑在断裂处,竹子又站立起来了。季大爷又用几根木杈加固。忙完这些,季大爷已经被雨水淋得差不多湿透了。但他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像以往一样抚摸那些竹子,与每一棵竹子对视,然后会意地微笑。为竹子疗伤也是季大爷与其他篾匠不同的地方。季大爷说,竹子与动物其实也是一样的,它们有灵性,有快乐忧伤,有痛,能与人交流,只是交流方式不一样罢了。身为篾匠,必须要能够学会与竹子交流,竹子的情绪多是积极健康,充满正能量的。与竹子相处,好处多多。无论孩子还是大人,我们都相信季大爷说的是真的。因为季大爷就是活证,他虽头发花白,八十多岁高龄,但精神矍铄,干活不输年轻人。在他的影响下,我们玩伴儿也经常去竹林玩耍,去了都要摇晃竹子,嘴里不停地喊:“竹子哥哥,竹子哥哥,你莫长蛮,我长哦。“据说,这样孩子可以长得快长得高。
三
从大人那里得知,眼见张天牛学艺就要学成,给张天牛说媒的人就多了起来,主动来找张天牛的姑娘也多了起来。张天牛一一拒绝了媒人的善意,也拒绝了好些姑娘一厢情愿的好意。但春花就不同了,春花是村里的村花,是张天牛的梦中情人。春花来找张天牛,张天牛自然不会拒绝她的邀请。那时,有门手艺是很幸福的事情,有道是手艺在手,走遍天下能糊口。篾匠和其它手艺一样,是“吃百家饭”的活计,走家串户上门做,手艺做到哪里,就吃住在哪里,吃喝不愁,生活无忧。
讲故事,绕口令,单口相声,都是季大爷的特长。他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一口地道的川话,节奏感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闲时,就有很多人央求季大爷讲故事或来几段绕口令。季大爷的顺口溜也很是有吸引力,比如:“骑着马儿飞过河,看见姑娘在缠脚,缠的脚像牛角,牛角弯,弯上天,天又高,好买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青,好买针,针有毒,好买鹿,鹿又走,好买狗,狗又花,看不家……”就这样延续下去,季大爷念得声震屋宇,节奏感非常强烈。特别能吸引着我们这些乡村院落的孩子。
“打架了,打架了。”院坝里想起了吆喝声。只见两个年轻人扭打在一起,势均力敌,谁也占不了上风。细看去,原来是张天牛和李二柱正在酣战。两人目露凶光,狠命地攻击着对方,似要取对方性命。多人闻声而来劝架,但谁也近不了身。怎么办?双方都在玩命了!
“还不住手!”一声大叫,季大爷现身了。从厕所赶来的季大爷一挥双手,但见那剖好的篾丝如同一条特细特长的青蛇,瞬间便袭向扭作一团的两个年轻人。“哎哟!”两个双眼放火的年轻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打斗瞬间被中断。“你他妈的用的啥子阴招。?”“你他妈的用啥子阴招?”双方并不知道他们身上的疼痛源自季大爷手中的篾丝,都误以为地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怪招。没有找到答案的双方火气更大了,一场更为猛烈的战斗瞬间就要开始。
“不知羞耻!”季大爷又喊话了,手中的篾丝如同套马索一样随着声音飞了出去。“呼啦!”一声,篾丝牢牢套在了张天牛的腰上。“回来!”季大爷仅仅喊出两个字。张天牛奋力冲向李二柱的脚步便不再向前,改为极不情愿地后退了。李二柱愣住了,咋回事,这家伙又在耍什么花招?再往后看时,只见一细细的篾丝正拽着张天牛向后退去。是季大爷在约束自己的徒弟。这可是下手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到这里,李二柱一个箭步,一脚飞向张天牛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啦!”一声,原本缠在张天牛腰上的篾丝竟瞬间套在了李二柱的腰上。踢向张天牛的腿还没有挨着目标,自己就侧倒在地。劝架的人们抓住这个空当,分别拉住了两头狮子般狂怒的男人。
事情的原委很快弄清楚了——两个男人为了春花姑娘争风吃醋,以致于大打出手。还好有季大爷及时出手制止,要不然不知会怎么样。待李二柱悻悻地离去后,季大爷狠狠批评了张天牛,要张天牛去竹林思过,与竹共处七天后方可干活学艺。张天牛耷拉着脑袋,一一应承下来。
四
黄昏的山村异常宁静,火红的夕阳正缓慢地沉下山去。过了这个夜晚,张天牛就可以继续与师傅干活学艺了。远远地,有人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往竹林移动,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慢慢移动的正是李二柱。自从张天牛被师傅处罚以后,这家伙老是在傍晚出门窥探张天牛的动向。夜色越来越浓了,四周响起了鸟儿归巢的叫声,外面干活的村民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家里,房间的灯光已经亮起。烹制好的饭菜正一一被请上桌,夸张地扩散着迷人的香气,勾引得唾液四溢。
竹林里有两个人影晃动,李二柱压抑不住地激动起来:老子今天一定要你龟儿子身败名裂!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李二柱用不易觉察的速度向竹林两个人影移去。竹林里两个模糊的人影此刻已经抱在一起,李二柱几乎可以听见嘴唇在一起碰撞的声音,他心里涌起一团火,恨不能立刻马上甩两把飞刀过去。可是,等待了这么久,他要稳住!他要让两个人影继续下去,他要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场。两个人影在李二柱的等待中倒了下去,情节正按照他希望的发展着。
“不许动,你们这对狗男女!”李二柱的手电筒闪着雪亮的光芒,声音大得出奇。“大家快来看啊,张天牛是个畜生!”李二柱的声音因过度愤怒变了调。虽然他要的现场已经铁一般地摆在眼前,但不知为什么,他竟难受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事先安排好的一伙兄弟眨眼间便来到现场,大家都兴奋莫名。
消息如同鹰隼追赶猎物般的速度在村子里传播开来,整个村子沸腾了。大家忽然一下很默契似的,找家长的找家长去了,找村支书的找村支书去了,找季大爷的找季大爷去了。最忙的还是李二柱,他一个人又找家长又找村支书还找季大爷。村子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起来,除文革外,村子是再也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找人的人多是觊觎春花美貌的男人和倾慕张天牛的女人,还有这些人的亲人们。这些人个个义愤填膺,一致认为张天牛和春花是村里多年来最不要脸的狗男女。虽然改革开放的声音已经在这个偏远的村落响起,自由恋爱已经逐渐让媒婆的生意日渐冷清,但这并不意味着未婚男女可以任意胡来。贞操和清白依然是不能跨越的底线。唾沫里,骂声里,张天牛和春花成了无需审判的罪人,他们这对狗男女丢了祖宗八代的脸,坏了村里的名声。
那些平时讨好巴结春花一家的,一心要把春花娶回家里做媳妇的人家不再来春花家了,有意无意地躲着春花家人,偶尔路过春花家门都会吐口水。最受村里人爱戴的季大爷也被冷落了,骂他的人大有人在。很多人建议将季大爷驱逐出境,让他远离村子。张天牛一家已经被孤立起来了,没有人与他们来往。张天牛和春花的事情不仅仅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它已经影响村里惯有的生活节奏了。季大爷已经好几天没有干活了,天天去竹林看竹子。
五
张天牛与春花出事第七天,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来:张天牛和春花双双出走了。这一天,季大爷也在收拾东西,准备远去。就在季大爷准备上路的时候,村支书出现了,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季大爷留了下来。
当天晚上,一轮大大的月亮稳稳地贴在天空,不多的星星平静地眨着眼睛,村支书家门前的河水哼着寻常的小调,缓缓地向前流淌着。支书家里灯火通明,村里几个主要的干部正频频举杯,向季大爷敬酒。
我与支书儿子是好得要命的玩伴儿,我们像以往一样期待着季大爷讲故事或来一段单口相声,但季大爷没有让我们如愿。那晚,季大爷显得异常高兴,说他行走江湖多年,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他就喜欢我们茅湾村这个地方。一来到这里,他就决定不再离开,死也要死在这里。当然了,他篾匠手艺是不能死的,他要收弟子,将手艺流传后人。但篾匠手艺看似简单,实则很难,三五年也就学个大概,七八年甚至十来年方能有所成,要成大器,则非十年以上不可。自己先前也曾收过一些徒弟,但都没有完全学到位,只能混口饭吃,不能掌握篾匠的真谛。张天牛倒是有一些天赋,可惜了啊!
季大爷有些伤感,支书他们就一阵劝说。说是村里年轻人还是挺多的,可以找几个做徒弟。季大爷摇头,说他收徒一次只能带一个,否则就是对自己对徒弟对手艺不敬。于是,经几个干部反复筛选,给季大爷选出了一个徒弟。
这样,季大爷在我们茅湾村又有了第二个徒弟,他叫马有才。不知是支书做了工作,还是村里人集体成长了一大截:人们似乎一下忘掉了季大爷与张天牛的师徒关系了,又或者人们不再觉着季大爷与张天牛的师徒关系会影响什么了,他们又像以前一样视季大爷为德高望重的人。请季大爷干活的人多了起来,季大爷的歌声和裁制竹子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吸引着疯玩着的孩子。
栽竹。看竹。剖竹。季大爷严格要求马有才一项项做。栽竹要选地方,要确定具体位置,要挖坑,要盖土,要护理,要保证存活;看竹要心无杂念,全身心与竹叫朋友,要看懂竹子,读懂竹子的肢体语言;剖竹要找准切入点,要干净利落,出手快而准,只要动刀,就必须要减少竹子的痛苦。季大爷不忽略每一个细节,有师傅身体力行,马有才虽然觉得非常辛苦,但还是咬着牙关坚持住了。
春去冬来,农活不再迫使村民像先前那样忙碌。人们有了更多时间来处理平时无暇顾及的事情,找季大爷干活的人也多了起来。一些外村的人邀请不到季大爷,就自己砍了竹子,扛到季大爷干活的地方,要季大爷给他们编制竹器。院坝里的竹子越堆越多,像是一处处堆码整齐的柴垛,师徒俩越来越忙,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马有才吃不消了,有了怨气,有了难看的脸色。季大爷开始跟马有才谈话了:“你是村里选出来的,要给村子争气,要给我争口气噻!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珍惜。每天看竹子就是休整的最佳时候,看来竹子,人就可以恢复元气。在看竹子这方面,你确实还要花大力气,下真功夫。”
看着师傅坚毅的脸庞,听着师傅意味深长的话语,马有才低下了头,咬了咬牙说:“我知道了,师傅。”可是,院坝里的竹子还是一天天在增长,每天加班的时间更长了。一天下来,马有才浑身上下都在疼痛,手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满手都长满厚厚的茧,肘关节酸疼无比,屈伸都很困难。腰更是疼得要命,躺在床上都不敢动弹,像是断了。以前,他也听说过篾匠的辛苦,却不知道竟然这么辛苦。最可恼的是师傅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辛苦费,有好些困难的人家,师傅是一丁点儿都没有收。这令马有才又急又恨。
马有才在跟季大爷学艺之前,已经有对象了,双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马有才巴不得早一天把心上人娶回家,可是,人家放话了,必须准备一千元的彩礼,否则不嫁。照说这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已经是村里男婚女嫁的最低标准了。可是马有才一家实在是太穷了,平常也就是能够保证不饿肚子而已,家里哪有什么余钱。那时的乡村压根儿没有出门打工的说法,能跟季大爷学艺,马有才自是欢喜万分。一来可以学个养家糊口的技艺,二来可以在学艺时挣一些钱(季大爷收徒不收取任何费用,干活时还要把挣来的钱与徒弟五五分成),早点娶回意中人。眼见师傅季大爷收钱少得可怜,马有才自是心急如焚。“师傅,咱们能不能涨一点工钱啊,干活这么辛苦,多收一点合情合理啊!”马有才忍不住了,开始给师傅建议。“不行,这个村子对我有恩,我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葬在这里。这里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多要恩人的一分钱?”季大爷语气坚决,没有丝毫松动的地方。
瘦削的月亮如同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在天空放射着清冷的光辉,刺得马有才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照理说,白天干活已经非常累了,夜晚应该呼呼大睡才对。可是,马有才最近几天都失眠。对象又在催婚了,并且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一年内再凑不够彩礼钱,那么他们只好分手了。按照师傅的收费方式,即使再干五六年,恐怕也够不着彩礼钱,这可如何是好呢?马有才躺在床上,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六
“张天牛跟春花包车回家了,两人有了个大胖小子!”这消息像他们当年的现场一样迅速走遍全村,村子又一次沸腾了。只是没有了过去的叫骂声,没有了过去的不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羡慕的目光,好些赞叹的话语
马有才很快就知道,张天牛和春花不仅是包车回家,还带回了飞鸽牌自行车,带回了双卡收录机,带回了双狮牌手表,带回了日立牌彩色电视机,带回了据说数目可观的银行存单,还有很多,反正是装了满满一货车。对于马有才来说,那么多的东西都像是一条条活力非凡的蚂蚁,在他的全身爬来爬去,弄得他本不安分的心更加狂乱了。才三年啊,这张天牛有什么本事,怎么就能这样风光无限?好多东西都还只是听说而已,从未见过,张天牛竟然一次就将它们请进家门。三年前,张天牛一家跟自己家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啊。
“生活并不是挣很多钱那么简单,我已经是九十岁的老人了,我认为只有篾匠是最懂生活的人了,懂生活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与竹子打交道是甚为理想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时间长了,你自不然就会懂得我的话。”季大爷早已发现了马有才的异常,跟马有才谈话了。听了师傅的话,马有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师傅,这是从深圳带回来了的西洋人参酒,你每天喝一点儿,对身体好着呢。”张天牛来看季大爷了。
说来,张天牛还真是有良心,虽然没有学成篾匠技艺,但这次回来,他是每天都来探望季大爷,每次都带一些礼品。“没有与师傅学艺的经历,就绝没有张天牛的今天。”张天牛每次见了师傅,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季大爷每次都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张天牛的东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收下的东西都交给了马有才,要他捎回家。他说,那些东西对他并不需要,作为一个篾匠,能够一辈子与竹为伴,比什么都强。
七
太阳从山顶爬了出来,院子里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季大爷猛然间醒来,发觉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都怪自己昨晚贪杯,多喝一点儿。“有才,有才,我们该去看望竹子了。”快速梳洗完毕的季大爷没有发现马有才的身影,急切地叫喊。没有一点回应,季大爷推开门,只见房间空荡荡的,哪有马有才的踪影?在床角有一封信。季大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篾丝最终没有拴住马有才,马有才弃他而去,也出走了。
“坑挖得再深一点,去那边弄一些泡土,竹子的方向就这样了。”季大爷对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说。他在跟一个年轻人栽竹子,年轻人是他在村里的第三个徒弟。
季大爷干活再不比先前了。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但精神头依然很好。院坝里已经没有了季大爷的歌声,取而代之的是收录机和电视机的声音。请季大爷师徒干活的越来越少了,人们已经普遍喜欢使用塑料器具和金属器具了。我们儿时的玩伴也都早已不再依恋季大爷了,去了外地读书。剖竹和拉篾的声音已经很少在院坝里响起,闲不下来的季大爷就跟着乡邻干农活。虽然先前季大爷也干农活,但那是篾活少时,季大爷主动帮助农忙的人家。如今是把干农活做成了主业,篾活反倒可有可无了,但这绝对怪不了季大爷。
“金属制品和塑料器具绝对赶不上竹子器物,这是肯定的。你一定要将技艺学到家,我在世的时间没有多少了,将来就全靠你了。”季大爷常常跟三徒弟说着这样的话。季大爷说得认真,也做得认真。在没有人家找他们干活时,他甚至也砍了不少竹子,编制了不少没人使用的竹子器物,极为认真地教三徒弟学技艺。栽竹和看竹,依然是没有落下的必修课。
季大爷的希望落空了,看不到希望的三徒弟跟季大爷的前两个徒弟一样,也离季大爷而去。季大爷再没有收到徒弟,没有徒弟的季大爷还是会天天去看竹子,在竹林停留的时间一天天地加长了。
一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季大爷,很早就去了竹林。
这一天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季大爷倒在了竹林里,再也没能起来。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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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