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游牧者”顾桃:理论会覆盖人的本能,感性遇见最珍贵|凹凸TALK

顾桃的世界从来不会被文字框定,由许多鲜活而跳动着的人、事构成。他拒绝做学者,认为最珍贵的永远是感性的遇见,与人、与自然、与真实的呼吸,恰如他用直觉感知所发生的事件,用影像捕捉一种在场,最后所达成的理解甚至可以超越语言限制与文化区隔。
现代“游牧者”顾桃:理论会覆盖人的本能,感性遇见最珍贵
采访撰文:刘美辰 沙丘
编辑:欧阳卓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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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顾桃导演在成都相见,他听说我们想做一期播客,于是特意选择在酒店楼下一处僻静的水吧里见面,嘱咐我带上录音笔,访谈期间还随时兼顾维护周围环境的安静,我想他是一个现代“游牧者”,应对环境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是一种本能。

人们知道顾桃,通常是因为他的《犴达罕》。主人公维加是大兴安岭里的诗人、画家,曾扬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没有写过狗的梦境”“工业文明带来了一个/一个悲惨的世界/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那就/开枪吧”……这部纪录片在豆瓣评分高达9.2分,2014年还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提名。

顾桃从2002年开始关注北方少数民族的变迁与生存现状,用十年时间完成了“鄂温克三部曲”——《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犴达罕》,记录鄂温克族使鹿部落经历收缴猎枪、移民定居后,只剩少数人坚守在猎民点的生活情境。

纪录片“鄂温克三部曲”——《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犴达罕》

随后又拍摄《神翳》和《乌鲁布铁》,呈现了鄂伦春族的日常生活和宗教信仰。目前,他正在电影大篷车计划中追寻萨满地图,这是他的游牧式拍摄新事业。

纪录片《神翳》《乌鲁布铁》

顾桃送了我一张明信片,这是他父亲顾德清拍摄的八十年代时的鄂伦春狩猎生活景象,背面用签字笔勾勒了一个戴着西部牛仔帽、披散着长卷发、留络腮胡的人物,正是顾桃的自像,下面利落地签下“顾桃”二字,字也像画一样。

或许是绘画专业出身的缘故,顾桃的世界从来不会被文字框定,由许多鲜活而跳动着的人、事构成。他拒绝做学者,认为最珍贵的永远是感性的遇见,与人、与自然、与真实的呼吸,恰如他用直觉感知所发生的事件,用影像捕捉一种在场,最后所达成的理解甚至可以超越语言限制与文化区隔。

他拍西北的萨满时,萨满用当地方言讲“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深远,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值得我们去探索”,顾桃说,“我当时看到萨满抬头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就觉得他说的话一定特别重要”。

以下是访谈内容

凹凸镜DOC:您第一次去敖鲁古雅,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
顾桃:第一次去敖鲁古雅是2002年,之前我一直在北漂,做平面摄影师。刚开始感觉北京好像是热烈的,欣欣向荣的,但慢慢想法变了。我记得当时北四环还没开通,我为了拍照片,骑着从水果店借来的三轮大板车去一个朋友那儿拉道具,走在四环还没开通的路上,我觉得北京不属于开拓者,这里没有生活,或者说没有一种热情的生活,这里只是生存,精神上缺少东西,于是我开始想自己的未来了。2002年我32岁,有几年没回老家了,所以回了一趟老家看看父母。
回去以后,一下子就觉得父母衰老得很明显,在那个春节里,我想到给父亲再去拍点照片吧,就去了敖鲁古雅。我父亲在那里陆陆续续待了四、五年,写了一本《猎民生活日记》,拍摄了当时大量的狩猎场面,包括他们的搬迁和林中生活的场景。我从初中就帮他整理书稿、洗照片,对敖鲁古雅也有一定的熟悉感,我想给他拍点纪念照、见见他的老朋友们。

顾德清《猎民生活日记》

凹凸镜DOC:我发现在文学作品和一些媒体采访里,经常会看到敖鲁古雅的身影,你父亲当时是怎么接触到他们的呢?
顾桃:80年代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年代,父亲周围很多人都在下海经商了,但是他没有。那时候,文化馆的工作不是很紧张,很多时候一张报纸、一杯茶水就可以度过一天。但我父亲没有闲着,他恰恰在那个时候走进森林,进入了鄂伦春族的领地,跟踪记录他们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搬迁,以及同现代文明的关系。
同时,他把鄂伦春族的狩猎方式延伸到他们的服装样式上,这些都拍完之后,他想做一个民族比较,也就是兴安岭北坡的鄂温克人和南坡的鄂伦春人是怎样的关系。
我父亲既不是学人类学、民族学,又不是学社会学出身的,他只是一个美术工作者,后来用相机和文字来记录,他开始做这样的比较,似乎是人类学的范畴。他最初可能也是无意识的,但如果不开始也就没有后来的东西,我觉得我父亲做了一个样板,包括我后来很注重影像之外的文本记录也是受我父亲启发。
凹凸镜DOC:您后来是怎样开始拍摄纪录片的?
顾桃:第一次去的时候很新奇,我在30多岁时终于看到了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就是八十年代父亲拍摄的人物和现场。敖鲁古雅翻译过来是“杨树茂盛的地方”,当时确实看到杨树很茂盛,但我同时注意到了另一种变化,也就是他们正面临的生态移民。
我记得那时候大年初二,大家一起喝酒,我被挤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满炕全是猎人,有年轻的、年老的,他们听说顾德清的儿子过来了,大家就拿一个茶缸子轮流地喝,都很亢奋。但酒过三巡,很多猎人的表情开始变化,有人开始哭,有人很激动,他们可能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了,因为他们即将放下猎枪,进入城市的定居点。
当时客厅是空的,有两只即将退役的猎犬在那儿发情交配。整个场景给我的触动很大,在那样一个小村落,我体验到生命感,包括与自然的关系和人的情绪,我觉得这些是用图片拍不出来的,只有身体才能体会这种本能的感受。
在这以前,他们已经经历了几次定居,但最后都重返森林,这次作为新时代里的一次定居,他们能否在城市待住?失去猎枪之后,他们的生活会怎么样?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也就是2002年,我觉得应该用纪录片把这些记录下来。
那个时候我看过一些纪录片,像吴文光的《流浪北京》、杨荔钠的《老头》、杜海滨的《铁路沿线》,这些片子可以很直接地用镜头面对他们,在现场关注这些人群,敖鲁古雅很像他们这种状况,我觉得纪录片是最好的方式。

吴文光《流浪北京》
凹凸镜DOC:您刚才提到他们身上的那种生命感,这个让我想到了敖鲁古雅人身上总有一种艺术性的东西,可以明显感到他们和内陆受学校教育成长起来的人不一样,他们更浪漫,您认为他们身上的艺术性来自于哪里呢?
顾桃: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跨境民族,这个民族最早来自西伯利亚,那里带有一种荒野感。人存在自然里一定会带有他跟神灵、自然的联系,也就是人自身所散发出来的我叫作“民族特质”的东西,这个特质包括天、地、人,所以他们和在城市、学校里成长起来的人一定不一样。
宽敞的地域、渺小的人、以及对自然环境的抗争和顺应,都能塑造属于民族的那口气儿,艺术其实就包含其中,但他们并不一定是当成艺术来表达,而是自然诉说自己在生活里的一些感触。
凹凸镜DOC:您觉得鄂温克人传统的知识体系,到现在这一代小孩怎样才能延续?
顾桃:现在从林区、牧区,甚至农区出来的这帮年轻人,他们都拼命地要往外跑,往城里跑,我说那一定要让他跑,一定要让他进城了。当然进城的方式,不是说大家都能进大学,更多的其实是进了社会,为了生存做一些工作,比如当保安、去餐厅当服务员,或者其他最简单的工作。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接触城市的人、接触社会。虽然不是所有人最后都能留下来或者愿意留下来,但是当他们再回到森林,回到牧区,回到农村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了。
我觉得别限制年轻人的出逃,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回来之后就踏实了,该放鹿放鹿,该放羊放羊,但同时也把城市里的一些跟他有关系的东西带回来。我觉得这也挺好,像雨果,他再回到森林的时候,把山地自行车带到森林,在乡间的林中小路上,过去是狍子、犴和野鹿跑的地方,他骑着山地车,带着耳机听他的音乐。他能留在森林里,才能再慢慢接近它的文化,才能传承它的文化,我觉得这是挺好玩的现象。
凹凸镜DOC:您刚才提到他们是跨境民族,我看到他们其实会很多语言。
顾桃:在老一辈猎人中,鄂温克语是他们的母语。有一本书叫《额尔古纳右岸》,讲的就是维加姥姥那一代,他们在黑龙江,对面是俄罗斯,这边就是中国,当时整个北方一到冬天结冰以后,河面都是相通的。因为维加姥姥是萨满,当时做萨满服的时候都是从俄罗斯那边请的萨满来这边给她做,做法的时候两边都要去,所以他们从小就会俄语。
当然,日本人的关东军、开拓团在东三省的时候,也出现在大兴安岭上,所以他们小时候就受过日本语的教育。老人都会日语、俄语,再加上她的母语。新中国之后开始定居了,他们又很自然地接受了汉语。
到了雨果这一代呢,他们很少能够去说鄂温克语了,但在家里有时候还会说,他们在重新学习自己的母语鄂温克语,这两年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去保留自己的民族语言了,包括我们鄂伦春族那边,他们会自己建群,老人在群里教,这个还挺有意思的。
凹凸镜DOC:我发现《额尔古纳河右岸》和您的片子提供了两种视角,一种是女性视角,一种是您的那种男性视角,您会非常关心醉酒的状态,但迟子建她就会讲比如说一个女萨满为了救别人,她的孩子相继死掉,是情感上更细腻的捕捉。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顾桃:《额尔古纳河右岸》毕竟是文学作品,它可以把北方的民族,包括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蒙古族,达斡尔族这些习俗融合在一起,把它们放在一个人物身上,我觉得这个和文学里她自己的知识积淀,以及她的感受有关。而纪录片就是在现场发生了什么,作者拍的各种各样的发生和在场,最后剪辑起来的时候才可能体现出导演的语言艺术和表达,所以我觉得文学作品和纪录片还是不太一样的。
凹凸镜DOC:您在猎民点拍摄的时候,住在哪里?
顾桃:我们有一个男兵宿舍,挺有意思的,经常有人上来收鹿茸、买鹿、做交易,还有一两个驴友会到男兵宿舍,像一个兵营似的。里面住的全都是男的,打呼噜、放屁、咬牙、喝酒,大家喝酒喝醉了就开始讲故事。后来因为下一场大雪男兵宿舍就塌了,整个都解体了。男兵宿舍塌了之后,刚开始他们让我住在酋长玛·利亚索家的帐篷里,但我自己知道我打呼噜到哪儿都讨厌,我也不好意思吵着她,所以我就去维加和他姐姐柳霞的帐篷里,因为他们喝酒,我也喝酒,所以三个人互不干扰,都无所谓。
凹凸镜DOC:您认为鄂温克人为什么这么爱酒?这种对醉酒的喜好是他们民族里本身带有的,还是因为一些改变导致的?
顾桃:我是十几岁开始喝酒的,后来我自己有那种感受,喝酒的人其实是很清醒的,他们在别人看来好像是进入了一种混沌状态,但自己有一种更清醒的东西。别人只看表面,发现他们低着头、闭着眼、摇晃、躺倒在地,但是很难理解到具体人的内在感受。喝酒的人其实意识很清醒,能更清晰地去看待世界,这个是我自己的感受,所以对于我拍摄的主人公,我能尽力理解他们跟现实的割离和痛处,这里有最宽容的一面,因为酒后的暴力其实是为了告诉你我的认知是对的。
我告诉年轻人,我说看打架的人,你完全可以拿着手机或者摄像机去拍,因为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你去拍他也不会被干扰,不会不让你拍。醉酒和暴力都是在生活里,我的纪录片正是关注生活的细节,这种发生不像民族学、人类学回答应该怎么做,我不了解学术上的东西,但我认为日常的呼吸、日常的状况就是人类学、民族学。至于更激烈、更残酷的场面我觉得没必要放在片中,因为它不是更日常的东西,它可能只是一个个案,但不代表我要的那种表达,未来会给它们归到一个档案里。
在你的视角范围里,你在记录些什么;在他的视角范围里,他在记录些什么,最终当每个人都形成自己的视角的时候,就构成了一个面。
凹凸镜DOC:我觉得您拍片的过程中和当地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当您融入到那样一个环境的时候,似乎没有非常不适的时候。
顾桃:因为这样才能持续得久一些,谁也不会坚持去做一件事情,只有说他在城里坚持上班、坚持挤地铁、坚持打卡,这个叫坚持,但你要真的将生活和所做的事情放在一起了,持续地去做那些你能做和喜欢做的事情,这就是你的一种能力。
我们每个人的知识都是有一个边界的,这个边界促使我能在这个边界里形成一种认知。我觉得我跟他们比根本啥什么都不是,我在城里生存不下来,在森林里如果没有鄂温克人同伴,我根本生存不了,所以一种敬畏心就油然而生。像鄂温克人、鄂伦春人这些森林里的狩猎民族敬畏大自然一样,我是敬畏鄂伦春、鄂温克这些林中百姓,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适感了。
凹凸镜DOC:收缴猎枪、过定居生活在很多人看来,它是一种文明的生活方式,相反的就是野蛮。您是怎么看待这种观念的?
顾桃:2012年还是2010年我看了一个报道,新西兰的总理出面,向全体毛利人鞠躬道歉,因为新西兰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把毛利人小孩带到白人家庭里同化,而现在他们觉得每一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生存方式,我觉得这个事情给我挺大触动。
每一个民族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我们强制让他进入到一个所谓的现代文明里,他自己不一定认为这是好的,就像吃大米白面长大的,很难理解吃野味吃野菜的人,所以这就会产生有好有坏的地方,就是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我的片子还是关注人的这种自然性,一旦自然的东西不在了,那是什么东西能支撑人的精神和生活。
但如果说现代就是文明的话,这也是不完全的。像我们草原上的牧区,过去没有网围栏,后来就给分了草场,兄弟俩父子俩都会因为今天你的羊跑到我的草场了,现在我给你撵回去,明天又跑回来了,我再给你撵回去,但再这样的话,我就直接就把它杀了吃肉,兄弟都反目成仇了,这样的事很多。在现代的模式和秩序里,另一种东西就在解体,就是人最自然的情感,这种交流已经完全秩序化了。
我后来在新疆拍哈萨克族的生态移民,在我拍摄期间以为他们到了定居点会不适应,但发现他们其实非常适应,他们从过去的那种生活里出来,把自己的牛马羊都卖掉之后,去了定居点。这和城里人一样有宽敞明亮的房子,冬天很保暖,不用在外面上厕所,冻得屁股疼,更方便,夏天在外面支撑一个帐篷也很凉快,还能洗澡。
在目前看来,他们已经相当接受生活上的这种改变,我想他们的下一代会更适应,但他们自己本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我想等到下一代成长以后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我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一个相对的结点。如果不同年代的人都在做这样的记录,那可能就作为一个民族史。从我们有意识记录一直到未来,都不一定有真正的结果,但一定有每个时代的真实现场影像。
凹凸镜DOC那我们再聊聊鄂伦春人吧,你是怎么想到像你父亲一样,继续去看看鄂伦春人的?
顾桃:我小的时候就生活在鄂伦春旗阿里河,鄂伦春族在中国有两个分布,一个是在黑龙江,再一个就是内蒙的呼伦贝尔,也就是我们那里。小时候我们民族班里就有鄂伦春族,还有鄂温克族、满族、蒙古族,甚至到高中,具有鄂伦春族的民族身份还会得到国家更多的照顾,包括考学,还有日常生活里,比如鄂伦春族到冬天就发棉袄棉裤,甚至吃饭的时候还发饭票。我还记得食堂里他们拿白面馒头,咬一口蘸着汤来回打闹,那时候还挺讨厌的,觉得他们拿着国家最高标准,但不珍惜。
后来我开始做纪录片,为什么没有从鄂伦春开始做呢,因为熟视无睹,太熟悉了反而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从鄂温克族使鹿部落拍了几年之后,我再回到老家,发现鄂伦春族也是一样的,他们也应该可以选择在森林里,也可以选择在城市的定居点里生活,这个应该由他们来做自主选择,而不是一个指令、一个政策,这样就不会发生很多问题。
他们最早下山的时候,也不适应政府盖的房子,他们把玻璃都打碎了。他们当时住一趟房,在北方就是指一排房子,那他的邻居就可能是个汉族。我一个同学汉族亲口跟我说,他姐和他姐夫住的旁边就是刚下山的鄂伦春族,有一天晚上鄂伦春族来敲门,让他姐明天把仓房(注:仓房就是库房的意思)的东西都拿出来,说他明天要把仓房点着了。那时候他们家正打麻将呢,没相信那个鄂伦春族喝酒说的话,就没把东西拿出来,结果第二天房子就被点着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什么事惹那个鄂伦春族生气了,所以他们就是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凹凸镜DOC:您在鄂伦春族那边拍了《神翳》和《乌鲁布铁》吧,在《神翳》里,萨满关扣尼在政府的要求下展示一场萨满的传承仪式,但她好像不太愿意别人去拍它,这个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顾桃:萨满的传承应该由一个家族自己来完成。过去改革开放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萨满是不被新中国接受的,它被划为迷信领域,所以《神翳》的拍摄点,也就是黑龙江呼玛县的白银纳,他们决定萨满就是这个文化名片。
当时在鄂伦春族的节日上,当地宣传部说我们可以为你做萨满传承和接神,所以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表演项目。关扣尼她确实不想以这种方式去做,因为按过去的传统,接神得三天三夜,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完成。但政府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做的很仓促,又是用发电机,又用他们自己的人员拍摄,导致了最终请神的失败,最后这个片子以她女儿的一场车祸结束。
纪录片《神翳》
凹凸镜DOC:马克思·韦伯的著作表达过阐释宗教是理解一个社会非常关键的东西,你也是最近将视角逐渐转向了这个萨满。
顾桃:我现在做的萨满还是很表面的,处于一种大致调查的阶段,我本身潜意识也拒绝当学者,因为我更多的是感性和与他人的遇见。有的人每天在书里,跟书是一种遇见;有人喜欢看电影,跟电影有那种相遇,但是我喜欢在有空气、有呼吸的环境里,遇见某个人。
比如萨满地图,为什么叫地图,因为它是由一些定点构成的。我从呼伦贝尔的布里亚特蒙古族,还有巴尔虎蒙古族,一直到兴安盟,到通辽的哲里木盟,再到赤峰的阿鲁科尔沁,去年我们也走完哈密,但河西走廊,也就是甘肃、宁夏、银川那边我还没拍,再从哈密一直往北到伊犁,我想把这一条线穿起来。
这条线上各个地方对萨满的称谓都不一样,像新疆的哈萨克族,他们现在管萨满叫巴克斯,巴克斯就是老师的意思。萨满有给人治病的,也有占卜的,职能都不一样,有的是家族传承得来的,有的是突然生了一场病就成了萨满。我想用这种定点的方式建立一个框架,等到未来再有各地对影像感兴趣的年轻人,他们再深入下去,所以我们是共同完成北方游牧与宗教的探索,可以成为一种档案。
到我这个年龄,50多岁再去拍一个具体的萨满,包括他两、三年的这种变化,我觉得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做一个整体的架构,之后再由年轻人去关注一些具体的人,这样很好。
凹凸镜DOC:您一般在一个定点,拍多久的时间?
顾桃:这个时间是不一定的,因为我们不是赶路,找到有缘分的人很重要,而不是说我见到她是萨满就去拍。最早有朋友介绍让我去拍一个据说是整个西北最大的萨满,当时我一看他发过来的照片,我就觉得这不是我想要拍的,因为他感觉像官方体系下的萨满传承人,有点像人大代表,我还是想要民间的觉察和遇见。
我一直强调呼吸,呼吸就是命,而所谓的命就是那口气儿,你是用这一口气儿去感受世界、感受社会、感受一个群落,还是用知识层面的东西去感受呢。我们在学校学的是知识,而理论有时候会把人最本能的东西覆盖,人之初的冲动和本能很重要,再加上直觉就可以拍摄了。知识是一种技术,技术就不是很重要了,所以别忽略你自己本身潜在的能力。
我也并不是要拍萨满做法,那样就又成了表演性的,我是想随着机缘,至少了解萨满的样式。口述是很重要的,也就是让萨满用口述讲他自己的经历,他们都是以怎样的方式成为萨满。有时候他们用本地方言讲述,我其实听不懂,但他只要开个头就行,我不希望介入。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跟萨满有关系,他一定开始讲他小时候是怎么回事,你只要点头就行了。如果这一代人没有讲述,下一代人根本不会知道。
凹凸镜DOC:这种大篷车式的游走拍摄方式和你以前定点长时间的拍摄,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呢?
顾桃:最大的不同是我们现在已经进入自己的游牧时代了。游牧过去是逐水草而居,但现在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游走,很多人都在路上找寻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行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遇见,不计划地拍摄,这和我过去完全是不一样的。30多岁的时候呆在一个地方,就像敖鲁古雅三部曲基本上用了十年才出这三个片子,但我现在觉得定点拍一个片子会很疲惫,未来我们要做游牧影展,启发各地年轻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也存在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困惑,比如我还没学习,还没准备好,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开始学。我说人要用自己最大的兴趣去做事,兴趣决定了能力。像去年我在乐山跟邱导拍戏的时候,楼下总有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可以一晚上都不睡觉。我后来明白原来他们兴趣在那里,所以能力就有了,就可以熬夜。要是我们去玩一会儿就困了,你没有那个兴趣,就没那个能力。
凹凸镜DOC:您刚刚提到邱导的《椒麻堂会》,当时怎么会去做演员呢?像邱导、于广义导演、徐童导演都开始拍剧情片,您也有拍剧情片的计划吗?
邱炯炯《椒麻堂会》
顾桃:邱导找了好多独立导演来做演员,他当时专门给我设计了一个人物,一个驼子,驼背,他知道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台词,所以又把他安排成一个哑巴,也就是一个又哑又驼的看门人,那个片子应该很快就要出来,今年明年能看到。总共我们拍摄的时间不长,只有半个月,他让我演的完全是很日常的状态,而不是去刻意表演。我感觉还挺好玩的,可以调解一下自己的生活。
至于剧情片的话,拍剧情片是一种特别的能力,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比如国外一些电影大师都是从纪录片开始进入剧情的。我自己觉得纪录片展示出的生活就是剧情了,再刻意地将它变成一个多兵种的组合作战,我没那个能力。现在剧情片都要拐弯的,不是直接说事,我没有那个脑子。如果找人写剧本,不是我的想法,我也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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