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生子,仿佛生活就能变得正确且充实|人生实验室·蔷薇星球(上)
转眼间,南夏心理工作室的「拯救人生计划」已经进行了半年。实验的参与者有的消失不见,有的患上绝症,还有的气馁灰心,无甚改变。实验究竟该如何继续?林念决定邀请实验者们进行一次短途旅行,边泡温泉,边做总结。报名之后就游离于实验之外的二胎妈妈杜若终于现身了,而在这之前,她刚经历了一次家庭的小型地震……
已经六月了,天气开始变得闷热,但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气候一旦炎热起来,人的心情也会变得焦躁一些。如果秋天使人致郁,那么夏天便令人焦虑。
一年已经过了一半,林念对自己的《拯救人生计划》日渐失去信心。她原本以为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实验项目一旦成功,便可以让自己在心理学界拥有一个小小的席位。近几年心理学开始普及,各路人马纷纷抢滩市场,谁率先获得更多认可,谁就拥有了话语权。心理学就这样在科学和社会学之间摇摆不定,给治疗提供更多可能,也给创新者提供更多机会。
任何一个年轻的学科都会经过一个百家争鸣的阶段,林念既不属于保守的学院派,也够不上经验丰富的实战派,唯一能让她崭露头角的,就是将目光聚焦到庞大的普通人群中。她认为比起治疗,预防对大众来说更为重要。在她看来,心理学最终是令人们生活得更加幸福,否则将毫无意义。她本以为这次实验将非常艰难,但她没想到如此艰难。她的五位实验参与者,童鹿远已经完全消失,杜若仍然游离在实验之外,其余的三个人,莫纳、欧北洋和简依娆即使完成实验,她的成功率也只有60%。明年她是否应该扩大实验范围、更换主题还是放弃这次计划,一切都令她焦头烂额。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三年之内,她不能成功在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迅速卷入的资本、更年轻的专业力量、行业的领头羊们都会在一夜之间将她吞噬。急切的理想和冰冷的现实不停碰撞,撞得她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跳来跳去,却不知道该把脚放在哪里。
作为她的合伙人,秦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深知像林念这样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做咨询,即使七天八个小时全部排满,收入也仅够维持一间工作室的基本开销。小小的工作室不能承接秦歌的理想,他需要更大的成就,需要更多咨询师,需要源源不断的项目,需要将业务拓展到更多领域和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否则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秦歌凭借父亲的人脉去接洽过数十家公司,他发现多数企业的领导们并不真正关心员工的心理是否健康,他们只在乎员工的精神状况是否会影响公司业绩,是否会让企业为他们的生命买单,仅此而已。最终的结果是秦歌带着老师们去企业象征性地讲述一堂心理减压课程,留下公司的联系方式。如果员工压力过大无法继续工作,企业便会更换新的员工。
正如健康体检的报告最终会放在老板的桌面上一样,这项所谓的员工福利其根本是为了让老板知道每一位员工的身体状况,假使有人生病或者即将生病,老板们就可以提前准备好下一个员工。
秦歌只好将目光转移到民生部门,可是近几年财政紧缩,当地政府有心无力。他们对秦歌提出在基层社区搭建心理服务网络的计划很有兴趣,但秦歌若想拿下这次项目,必须垫付前期资金。他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回家找父亲借钱。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上周末他鼓起勇气来找父亲,可是父亲不在,家里只有小妈一个人。小妈告诉他,父亲秦融道去见商业银行的赵行长谈贷款申请。他知道这两年房地产市场缩水,父亲的公司被几个楼盘拖得入不敷出,但他才知道这已经是秦融道第三次被驳回贷款申请。当他听完小妈的叙述后,只叮嘱小妈好好照顾父亲,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这一天一大清早,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地喝着早茶。
“怎么办啊,林念。”秦歌将脑袋耷拉在转椅靠背上,“裁员吧?”
“就剩六个人了,裁谁啊?”林念斜了秦歌一眼,“裁会计,还是裁老板呀?”
秦歌长长叹声气,说,“想过难,没想过这么难……我们如今穷得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吗?”
林念端起茶杯,抬起眼皮瞄着秦歌,“我是真的拿不出来,但是你……就不知道了。”
“小姐,你看一眼你面前的大理石办公桌和你墙上的挂画,哪一样不是我的血汗钱换来的——你是我长这么大投资最多的女人,简直是此生挚爱。”
林念摇一摇食指轻佻地笑着说,“当初说好你包养我,现在和我算账,这不是绅士的品格哦。”
秦歌忽然坐直身体,认真注视着林念,“要不这样,咱俩都把车卖了,一人出一半?”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皇帝死了让宫女陪葬吗——你的车起码卖出八十万,怎么还非得让我共患难呢?”林念不可思议地拒绝他,“要不这样,你把车卖了,我割让百分之十五股份给你。从今天起,你想去哪儿,我随叫随送。”
秦歌沮丧地跌回座椅中,伸直脚摇晃了两下,“你还真是骗上床容易,骗到钱难啊。”
“你不是知道吗?我的原则就是,谈恋爱可以,谈钱——做梦。”
“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李秦铭得了绝症,必须用你的全部身家才能挽救他,你救不救?”
林念将手中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接着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救。”
秦歌凝望着林念冷漠的表情,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物种,明明看起来最深情,可大难临头也最无情。他觉得让林念同甘可以,共苦怕是一种奢望。不过他还暂时不能把她踢出局,因为她是很好的后盾,除了钱,别的她都可以为他解决。
他顺势转移话题,“年中了,你的实验小组怎么样?”
“哦,我正打算跟你讲。”林念将笔记本打开,一边翻找出前天的记录,一边告诉秦歌,“我们打算这周末带小组成员去做一次短期游学。一方面是带他们放松一下,毕竟也辛苦半年了,另一方面做一个小型总结会。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秦歌打开手机看一眼日程,“我周末应该有一个咨询,但是对方没有确定预约。我等会让陶礼确定一下时间,如果可以改在今天的话,我就和你们一起去。”
“好,那我让小语去安排。”林念说完便站起来,“还有什么事吗?”
秦歌坐在原位没有动,只是仰头望着林念,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得了绝症,要你用一半身家挽救我,你救还是不救?”
林念将双手撑在桌面上,探过上半身凑到秦歌面前,笑意盈盈地回答他,“只要你愿意将全部财产转移给我,一半身家算什么,我下半辈子都用来伺候你。”
“谢谢啊。”秦歌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摆摆手从林念的办公室离开。接着林念将江止语唤来,嘱咐她去安排周末的旅行。
江止语接到通知之后,第一个电话便打给杜若。如果不是按照通讯录选择拨打顺序,江止语觉得杜若这个人几乎被她遗忘了。她不明白只有杜若这样,还是结了婚的女人都这样,总是将计划安排得详尽周到,最后却被孩子霸占全部时间。
江止语曾经因为杜若的计划迟迟不能履行向林念抱怨过,“你说结婚对一些人来说是不是一种逃避?假如你结婚有小孩,你就有理所当然的理由不去做其他事。只要忙于家务或者照顾孩子,你的生活就既充实又正确。假如你没有结婚或者确定自己不会结婚,你就必须做一些与自己有关的事来打发时间,你还得担心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以保证即使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你必须完成你的人生意义,因为你没有办法将愿望遗传给另一个人。对很多人来说,结婚就可以躲避这一切,人生只需要赚钱,将小孩养大,去承担物质的压力就可以。物质的压力固然难以承受,可是精神的压力,人们却碰也不想碰。”
林念望着江止语义愤填膺的模样,笑一笑捏捏她的耳朵,“人和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结婚或者不结婚。有些人无论结婚与否,都不影响他创造自己的价值。你说的那一类人,即使不结婚,也并不会过得更好。不是结婚让他变得糟糕,而是一个糟糕的人,他结婚了。”
接到江止语的电话后,杜若本打算放弃这次旅行。对于一个全职妈妈而言,生活中是没有周末的。她看一眼坐在地毯上玩磁力积木的小儿子,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一岁半了。四年前,她和丈夫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门工作。当时部门内有一次外出学习的机会,学成归来会成为重点培养对象,潜台词就是一条快速升职的绿色通道。这个名额落在杜若和丈夫头上,领导让这对新婚夫妻自行抉择。
无论从资质还是能力上讲,杜若都更胜一筹,她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当她想尽办法说服丈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商量之后,杜若最终投降了。待她休完产假回到公司,丈夫已经升职去了一个新部门。在杜若准备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半年后,她再一次怀孕了。这一回,她原本的职位也摇摇欲坠,公司不愿意聘用一个只会休产假的女员工。杜若得到极其隐晦的暗示,如果她的丈夫想要继续升职,她就必须离开。
从那以后,杜若的战场就从公司彻底转移到家庭中。她的日常生活从过去得心应手的工作变成手忙脚乱的家务事,她每天面对的是比同事更难缠的两个小鬼。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是个妇女了。直到年初她参加林念的计划,她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眼前糟糕的生活,可后来发现那只是她天真的臆想。
家庭这个深渊,进去容易,出来难。一不小心,四年便过去了。
她给小儿子穿戴整齐,打算将他送到婆婆家。因为昨天她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通知她今天去一家公司面试。母亲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赶紧给我出去工作。我告诉你,女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工作。男人表面上支持你做全职太太,一旦你真的待在家,他就会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你看看你现在不修边幅的样子,我连你和我家保姆都分不清。”
杜若无法拒绝自己的母亲,同样,她也的确不想继续在家里待着。丈夫每月收入一万二,大儿子的幼儿园每月两千三,两个孩子的其他开支每月三千,家庭生活费和房贷每月六千,加上一些额外开销,基本到月底一分钱也剩不下。未来小儿子也要上幼儿园,孩子们还要学习游泳、绘画,还要上补习班,仅凭丈夫一个人的收入完全无法支撑整个家庭的开销。
她本打算熬到年底的注册会计师考试,但她清楚自己熬不下去了。她必须把小儿子送去托幼所才能争取白天的时间,但托幼所意味着更多开销,她只能选择工作。
她把小儿子交给婆婆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些发烧。她叮嘱婆婆一定要带孩子去医院看一看,便匆忙赶去那家公司应聘。路上她打开手机直播幼儿园的监控视频,视频里教室空空荡荡,只有大儿子一个人。她很奇怪这个时间点为什么其他的小朋友都不在,她立刻找出班主任的电话拨打过去。
“康康老师。”杜若礼貌地问道,“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刚才看监控视频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只有叶一凡一个小朋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没有的,叶一凡妈妈。”老师解释道,“别的小朋友都去上兴趣班了呀。而且叶一凡不是一个人,有老师在陪着他。”
“什么兴趣班?”
“上周的家长会您没有来参加,是叶一凡的奶奶来的。幼儿园为了培养小朋友的爱好特长,同时考虑到很多家长无法提前下班来接小朋友,所以邀请幼儿园旁边的儿童培训中心给小朋友们上兴趣课。当然,幼儿园只是推荐,没有要求孩子们一定要上……可是班里所有家长都报名了,只有叶一凡没有报名。下午四点以后是兴趣课时间,不上课的小朋友自然留在教室里由老师陪着。”
“兴趣班是单独收费的吗?”
“叶一凡妈妈,您不要误会。兴趣班不是幼儿园收费的,我们也只是推荐,最终还是由家长自己决定。如果选择上哪一门课程,家长要在培训中心报名,和幼儿园没有关系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康康老师,您别误会。”杜若慌忙赔礼道歉,“我就是想问一下,如果上兴趣班的话,费用大概是多少呢?”
“这个具体我们也不清楚,都是兴趣班的老师直接招生,不同课程好像费用也不一样……那天我听其他小朋友的家长提过,绘画课似乎便宜一些,一个月大概是八百,乐器课里面钢琴课最贵,一个月是两千多吧。”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事,我回去问一下孩子的奶奶。”
挂断电话之后,杜若感觉到一阵气血向头顶冲去,连视线都冲撞得阵阵模糊。当她看清眼前的红灯时,下意识地一脚刹车,将自己的胸骨狠狠撞在安全带上。她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大脑有一丝清醒。她将视线落回手机屏幕上,那个监控下教室的角落里,一个不到三岁半的小男孩蜷缩着脊梁骨坐在红木小桌旁,一个人拿着一辆小汽车,从左手中推到右手中,又从右手中推到左手中。
她想起最近几天,儿子在幼儿园里总是尿裤子。明明已经教会他自己撒尿,也叮嘱过不会脱裤子就告诉老师,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放学时他的裤子还是和早上穿的不一样。杜若不能责怪老师,毕竟每一次都是老师帮孩子洗干净尿湿的裤子又帮他换好新裤子。杜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儿子也不肯说,她气急之下还罚站他好几个晚上。
如今她知道了,别的小朋友都在开开心心上课,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教室。别的小朋友上完课回来会分享自己五颜六色的画,会唱新学会的歌,可他只有一辆推了一个下午的小汽车。
杜若觉得心里很难受,她摸一摸自己的眼角,快要有东西流出来了。她慌忙关闭手机,将车子开到面试公司的楼下。这场面试非常糟糕,她自己很明白。她已经离职场这个环境太远了,甚至离人群太远了。在公司里人们应该怎样说话,面试时应该怎样突出自己的能力,这些她曾经游刃有余的技能如今陌生得像生锈的铜铁。
HR告诉她回家等通知,她意识到结果大概是拒绝了。但她更关心的事,是此刻她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看着和老师说再见的大儿子。他是这个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个子还比别人矮一些,总是一不小心就消失在其他孩子中间。
她蹲下身,抱住奔跑过来的小男孩,小声问他,“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儿子这样回答她。像是一个例行问答,既不是开心的表情,也不是沮丧的表情。
杜若想起儿子在监控里的模样,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下午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呀?”
儿子看一眼妈妈的脸,又把头转过去。三秒钟之后,他指着额头上贴的一朵卡通小花对妈妈说,“妈妈你看,老师给我贴了小红花。”
杜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怕儿子看见自己的表情,只好将他抱进怀中。她拍一拍儿子的脊背,轻声告诉他,“宝贝,你真了不起。”
幼儿园的门口挤满家长的车,这些车将会一辆一辆把人们送回家。每到这个时间,马路上拥堵的座驾中都坐着匆忙奔赴回家的人们。人们结束白天的工作,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日复一日,从不停歇。
林念把车停在警局门口,像往常一样等李秦铭下班。
有一段时间了,李秦铭几乎住在林念的家里。有时候林念打扫房间看见李秦铭的内裤搁在自己的衣柜里,便觉得那滋味很奇怪。仿佛她的空间被李秦铭一点一点占领,最终变成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打理房间,一起抚养小孩,偶尔争吵,偶尔也会感到幸福。林念觉得这样起码不会孤独了,因为生活中那些空白都被一些没头没脑的小事填满,没有时间让她伤春悲秋。可同时她又觉得哪里和想象中不一样,两个人离得近了,很多东西都被冲淡了。
她忽然明白,世间一切美好,都怕被放大。一幅画被放大成一部电影,这幅画就不美了。一部电影放大成电视剧,一首乐曲放大成详实的故事,都会变了样。原本意犹未尽的那些缝隙全都被塞满了,美好也消失了。世间之事皆如此,美好的永远短暂而遥远。
就在林念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秦铭打开车门坐了进来。他把脸凑到林念的面前,示意她亲自己一下。林念照做了,然后她盯着李秦铭的面颊,欣赏这张无论何时都充满魅惑的脸。现在这张脸每天睡在自己的枕边,她觉得这是她林念此生最大的成就。
“恋恋。”李秦铭开口说话了,“你爱不爱我?”
林念伸出食指从李秦铭的下巴划向喉结,她觉得李秦铭的喉结是他身上最性感的部位。她一边用指尖轻轻在他的喉结上划着圈儿,一边回答他,“爱。”
“有多爱?”李秦铭又问。
“爱到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会为你哭坟哭到天亮。”
李秦铭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林念的手指也跟着动了动。她听见他说,“只要我付五百块钱,隔壁村的二大妈也能为我哭到天亮。”
林念想了想问他,“那你说怎么办?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死……爱归爱,但我的命可值钱。”
李秦铭笑了,“那也不至于同生共死……毕竟按照目前的概率,你先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给我呸!快一点,呸!”林念按住李秦铭的后脑勺,“呸呸呸!”
李秦铭嘲笑她,“熬夜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怕死。”
林念用一只手撑在置物箱上,托起自己的下巴,眨巴着眼睛问李秦铭,“说吧,哥哥,你想让我怎么爱?是从上边开始爱,还是从下边开始爱?”
“打住,别骚。”李秦铭用食指戳在林念的额头上,嫌弃地推开凑在自己面前的脸,“我现在正儿八经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怎么住?你搬到我家来,还是我搬到你家去?”
“都行,随你。”
“那可不行。”林念坐直身体,佯装成正义的模样,“你这叫同居知道吗?人家可是正经姑娘。”
“哪个正经姑娘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带回家过夜?”
“那只能说明你不正经,不能说明我不正经。”林念理直气壮地说,“哪个正经男人第一次见面就跟女孩回家过夜?”
李秦铭望着林念振振有词的模样,眯起眼睛感慨道,“林念,我发现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实。”
林念挑一挑眉毛,用一副虔诚的表情对李秦铭说,“要不是因为我这莽撞的自信,我要何其幸运才能留在你身边?”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李秦铭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我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住。”
察觉到李秦铭的语气有些沉郁,林念只好乖乖地问道,“你想听实话吗?”
“废话。”
“我不想搬到你家去,我觉得不自在。但是,我也不想让你现在就搬到我家来。”
“为什么?”
林念抿了抿嘴唇,觉得到底还是到了摊牌的时候。好在她早已意识到李秦铭在意这件事,他们迟早得因为这事谈判一次。她认真地对李秦铭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有你的工作和生活,我也有我的。你休息的时候来我这里过夜,我们就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可一旦你正式搬过来,我们的关系就变了。我不是反对婚前同居,我觉得两个人决定结婚前的确需要共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彼此是否真的合适。但时间不宜过长,三个月到半年足矣,过久反而会损害两个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只是为了住在一起而同居,我觉得我们的感情不会比现在更好。”
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车厢里都是寂静的。林念在反省自己刚才的话有没有纰漏,李秦铭却在回味她的话。李秦铭知道林念是一个自私的人,却没有想到她如此自私。她只贪恋得到的欢愉,却不想为此做出更多牺牲。而林念却觉得,相比自己,李秦铭更加霸道。他只想占有她,确认她,却从不做出任何承诺。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最终是李秦铭先打破这个气氛。
“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我?”
“是对我自己。”林念顺着他的台阶解释道,“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男生,特别好,好得不得了。我可能再也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李秦铭……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李秦铭不为所动,只是接着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
林念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是李秦铭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请求,怎么现在变成她的错了。“不是不是,我想过。”林念觉得无论如何,先道歉总没有错。她特意强调了这两句“不是”,接着说,“你突然提出同居,又突然提出结婚,我没有心理准备……你总该让我缓冲一下吧。”
“好啊,那你慢慢缓冲。”李秦铭推开车门丢下一句,“我先回家了。”
林念看着李秦铭下车的身影,又看着他伸手拦到一辆出租车,一直到李秦铭已经消失在目之可及的视野里,林念才意识到,从刚才问出那个问题开始,李秦铭已经不再称呼她“恋恋”。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生气了。林念弄不懂李秦铭究竟在生什么气,他从没有向她求婚过,又凭什么要求同居。她甚至觉得李秦铭并不是真的想和她一起生活,他只是想确认自己在林念心里的分量而已。如果林念考虑过同他结婚,便证明她真的爱他。如果没有想过,便证明不爱。而他又不必真的娶她。
林念后悔刚才不如干脆一点答应他,反正李秦铭天天加班总也不回家。但是那样她就必须将李秦铭的指纹输入门锁中,还要面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的突然。如果那样的话,那里就不再是她林念一个人的家,她觉得自己的围墙被打破了。
杜若带着大儿子推开婆婆家门的时候,闻到一阵奇怪的烧灼味儿。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辨别出那是艾灸的味道。
她换好拖鞋走进客厅,视线中第一个出现的便是丈夫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身影。天气太热,婆婆不喜欢开空调,窗户也闭得紧紧的。丈夫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黑色短裤,导致杜若无法从他雪白又硕大的肚子上移开视线。结婚五年,丈夫的体重从一百四十斤稳定增长到两百斤,杜若觉得丈夫除非在事业上有着卓越的突破,否则他出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不相信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像她一样没有品位。
在沙发的另一头,婆婆端正坐在那里。她的膝盖上趴着一个光着脊背的小人儿,婆婆正在用艾条一寸一寸燎过小儿子稚嫩的脊背。
杜若慌忙冲过去,一把从婆婆的胳膊下拽出小儿子的身体,“妈,你干嘛呢?”
婆婆被杜若的举动惊吓到,她讶异地望着愤怒的儿媳妇,“吓我一跳……我在给弟弟做艾灸啊,你没看见吗?”
“不是说了他不舒服让你带他去医院吗?你怎么还自己治上了?”
婆婆连忙解释,“我去了啊……”
“你去的是哪家医院?”
“就是青年路那个老中医,孩子每次生病都是人家治好的。”
杜若越听越生气,连带着音调也高了起来,“我都说了不要去看中医,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上次哥哥发烧去看了几天都没好,最后还不是去医院打针才治好的。万一有点儿别的毛病,人都让他耽误了。”
“那次不是因为积食嘛。”婆婆也不认输,从沙发上站起来,让自己在气势上和杜若对等。“这么小的孩子,每次去医院不是打针就是吃药,越治疗免疫力越低,隔三差五就生病——你看叶飞小时候身体多好,小病小灾的不也是人家老中医看好的。你瞧现在能吃能睡,健康的不得了。老中医怎么了?人家治了几十年病,还治不好你这两个小崽子?”
“那个中医除了贴药膏还会干点儿别的吗?遇到感冒发烧的,不用他贴人家自己都好了……装什么江湖郎中。”杜若知道自己顶撞了婆婆,可是话已至此,她又不吐不快。“还有,今天哥哥的班主任告诉我,上次家长会老师让家长报兴趣班,您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婆婆看了杜若一眼,悻悻地坐回沙发里,“这么小的孩子,上什么兴趣班,纯属浪费钱。”
“您还是老师呢?怎么不能与时俱进一些。”杜若觉得不自在,也挨着沙发坐下来,“现在哪个孩子不上兴趣班,别的孩子都上,就我们家孩子不上,会被孤立的。”
丈夫听见两个女人的争吵,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他顺势插了一句,“妈,学校让报,你就给他报呗,和学校作什么对呢。”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没有立场的家长,现在的教育环境才会越来越糟糕。”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指点着儿子和儿媳妇,“幼儿园孩子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是学习吗——是做游戏开发智力啊!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个课那个课,学习的热情早早就被湮没了。凭什么人家的孩子上,我们的孩子也要上。那人家孩子都孝顺父母,也没见你们两个孝顺我啊。”
比起杜若,丈夫先闭了嘴,他知道自己吵不过杜若,更吵不过自己的亲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每天回家能安安静静打场游戏。
“妈。”杜若的声音变得低了一些,“现在哪个孩子不早教……三岁就学英文,四岁就会背《论语》,打开朋友圈一看,个个都是神童。上小学以后,你的孩子跟不上,老师压根不会等你。学校表演节目,人家在台上唱歌,我家孩子在台下拍手——你想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不想吗?但是高考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哪一项指标是比拼孩子的健康和热情啊……时代变了,现在不是孩子和孩子在比赛,是家庭和家庭之间在较量。”
“时代是变了,人的寿命更长了。原本要一辈子学习的东西,两三年就给孩子塞完了,最后学习的本事没落着,学了一堆不会用的东西。我这辈子教过那么多学生,当年成绩拔尖的,出国留学回来一趟,去再好的公司也是给人干活。那些调皮捣蛋又聪明机灵的,现在个个都是好学生的老板。”婆婆似乎并没有因为杜若的示弱而消气,她继续说道,“三岁就让孩子背《论语》……三岁的孩子懂个屁?比来比去,比的还不是家长的面子。”
杜若本打算解释自己没有和她争吵的意思,但婆婆丝毫没有给她插嘴的余地。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把孩子带走。我也累了,懒得管了。我明天就去旅游,再别找我给你们看孩子。”婆婆说完便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里,“嘭”地一下合上卧室门,留下杜若和丈夫面面相觑。
“不是,什么意思啊?”杜若开始冲沙发上的丈夫发火,“我说什么了就生气?动不动拿不带孩子威胁我——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带!”
“你俩歇会儿吧,累不累啊?”
“你倒是不累,你每天回来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能累得着你吗?”
“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的事,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是我一个人养的,家务活是我一个人干的。您唯一的贡献,就是当初在床上动了那两下。”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丈夫终于从沙发上坐起来,“孩子还在呢。”
孩子们在阳台上玩卡丁车,杜若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并没有在意这里发生的事。或者说是假装不在意,每逢大人们争吵的时候,孩子们都异常乖巧。“你也知道要在孩子面前做表率,你就是这样给你的儿子们做表率的?”杜若阴阳怪气地指责丈夫,“让他们长大以后都变成像你一样的男人,就是你教育孩子的方式?你妈那么会教育人,怎么把你教育成这个德行?”
丈夫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她,婆婆却突然推开卧室门冲了出来,“我把儿子教育成什么德行了?身体健康性格健全,有一点儿缺陷吗?再说,我儿子每天辛苦挣钱养家,跟你抱怨过吗?他累了一天回家就想休息休息,有错吗?你别仗着我儿子脾气好就吆五喝六的——他妈还活着呢。”
杜若这才意识到,无论她的婆婆多么讲道理,他们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和睦,在关键时刻,他们都是两家人。她不能指望她的婆婆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在她和丈夫产生分歧的时候,婆婆一定会站在丈夫那一边,因为那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杜若觉得,婆婆起码不能当她是个外人吧。她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向杜若宣战,并且把儿子拉向她的阵营。此刻杜若除了投降,还有别的筹码吗?
她有的,杜若心想。你有儿子,我也有,而且我还有两个。
杜若从沙发上蹿起来,给两个儿子快速穿上衣服,拽着他们向门口冲去。
“行,你们俩过吧,我们一家三口先走了!”
婆婆和丈夫面面相觑,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空荡荡的客厅和哥哥弟弟散落一地的玩具,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周末的清晨,杜若从朝阳中醒来,看见丈夫在一旁扯着呼噜。这幅画面和自己少女时期的想象完全不同,在那个《恶作剧之吻》席卷万千少女的青春年代,杜若以为只要长大,便可以遇见江直树那样的完美男性,可以和他相爱,可以和他结婚。直到今天她想起当年的幻想,才知道真实的生活有多么残酷。
卧室的呼噜声不断响起,丈夫像一个巨无霸汉堡躺在床上的模样,堪比一台瘫痪的打鸣机器。她生怕他的哪一次呼声在最高处噎住,活活把自己呼死过去。杜若越听越心烦,一把将空调被丢在丈夫的肚皮上逃离了卧室。
客厅里满地丢弃的玩具,伴随着永远也散不尽的尿骚味道,是杜若最习以为常的环境。自从有了孩子,她发现家里总也打扫不干净,她身上那点儿洁癖和强迫症早已治愈。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呼噜声,忽然觉得真是够了。
她重新走进卧室,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从杂物间翻找出积灰的行李箱,给丈夫的床头留下一张字条。上午八点,她轻轻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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