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这枚酸橘子 ‖ 窦小四

人 生 这 枚 酸 橘 子
文·窦小四
一九八一年农历九月十九的早上九点钟,我初生在村西台窦自强先生家的新院里。
之后的二十几年是怎么度过的,我内心里没有关于某一个瞬间的特别记忆。
可是,结婚后没几天,我就被告知,我的生日不好。
整个都不好。
首先是年份不好,“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高田犹及半,晚稻无可割。”,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可是,人家没有表达的这么斯文,直接说,八一年啊,那是要饿死人的年份。其次是月份不好,说是“破月”,要一生受难,命运悲惨。
其次是属相不好,一个尖利的声音几次三番:“你的属相也不好,你想啊,属鸡的,多难听,一辈子鸡飞狗跳,夫妻不和……”

我心下立时惶惑起来,就像后来才知道的鲁迅作品里的祥林嫂一样,心下认为必须得做一件类似于“捐门槛”的事,方才能解开上天与命运天生套在我身上的枷锁一样。
我就与他商议,我的生辰年月如此不好,可如何是好,他就说,改吧,我说,改到什么时候,他顿了顿说,改成和我一样吧,同年同月同日。
我很听话,就随着他属了几年他的属相,真正生日的时候,自己也不敢提及,小心翼翼,旁人也无人想起,他过他的生日的,我独自感受我的被遗忘,没有一个人,包括那个说我生日不好的人,说能够想起我的所谓好生日,也应该在这一天。
直到那时候,我都还没有警醒说,或许,生日不好,只是铁定要被嫌弃和另看看待的第一声号角,我始终还在天然而天真地相信着老人的经验和智慧,我相信别人如此正告我,是为我好。
然而,如此许多年以后,我发现我的生命和生活状态开始走向面部模糊,闪烁其词,游移不定,我对我的世界有这样一种令人极其不安和不确定的印象,其根源就在于,我是一个出生年月不祥继而被不详的人。
事情远不止于此,应该是从我被告知我的生日不好开始,我就无时不刻不在感受着来自这个世界某一个角落的恶意,我读书太多了不好,我个子太高了不好,我从鸡窝里捡出来的鸡蛋怎么不很圆,而我切的土豆粒粒又太方,我不做事说我娘懒没好女,我做事太勤又说我狐狸精爱耍眼,我穿朴素了说我天生穷命,我买贵的东西说我是丧门神……
于是,我的人生,开始了被霜杀的阶段。

我终于受不了,我疯了一样跑回家去质问我的可怜的母亲,为什么要把我生在那样一个不好的年月日里,让我“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高田犹及半,晚稻无可割。”……一生苦难,命运悲惨……,捡的鸡蛋不圆而切的土豆又太方,鸡飞狗跳而又夫妻不和……
我的泪水和言语像子弹一样射进了母亲的胸膛,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我的母亲停下她手中的活儿,像抱着小时候的我一样,微笑着把流泪的我抱进了她的怀里。我的疲惫的母亲,她抚摸着我的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说:“狗儿,八一年的时候,我们的国家,政策好起来了,你出生不到半年,全国分田到户了,人的日子都好过了,我娃命大,赶上了好时候,九月份,你想啊,是秋天啊,各色粮食都下来了,不光是人,就连鸡啊,牛啊,羊啊的,都能吃饱了。你出生在早上九点,九点钟的太阳,是最有力量和前途的太阳啊,我的娃,快别哭了,狗儿,在我心里,谁也没有我的娃命好。”
母亲的话,让我的内心顷刻间完全安静下来。
后来,我就不再听,也不再在意那些说我与这个美好的世界是如何逆行而倒刺的话,安安静静回来做自己。
别人问我,你多大,你是哪一年的,我都闪亮着眼睛,欢快地告诉他们,我出生在一九八一九月十九的一个早上。
我的整个心灵,和我整个的生活,从这句话开始,又回到了我未嫁时候的单纯、真诚与快乐。
我的第三次生命宣告开始。

挑刺和谎言,使人的内心虚弱、惶惑而迷离,整个生命于是一损俱损。而真诚和快乐也是,一荣俱荣,它们让人的心里充满了面对生活各种不期而遇的美好和不美好的时候,都充满了笃定的勇气和坚硬的力量,使不好成为好,而使好成为更好。
因为生活有着这样的教训,每当孩子做错事而能够勇敢承认的时候,我都会格外嘉奖她。我告诉她:“人一辈子,不可能一次慌也不撒,但是,只能在为了避免使人受伤和避免使事情变得更糟的时候撒谎,如若不是这样,请你哪怕是犯了杀头的罪过,也要勇敢站出来承担。请你真诚地面对你自己、你周围的人和事,以及整个世界,这是其一。”
我告诉我的孩子:“其二,生而为人,活着太难,不是哪一个人,是人人都是如此艰难,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挑人和事的刺,不要平地起波澜,不要无事生非,时时刻刻,嘴里要说好话,心下要存善念。你要安静地努力,勤奋地做事,你要善良而隐忍,朴素而宏大,有不幸,不管是物的还是人的,你都要想办法去抚平,有欢乐,你应该去买红酒,与那有喜事的人一同高歌热舞。”
后来,不记得是第几次了,重读《祝福》,我发现在所有出现在祥林嫂生命中的人里,最可恶的,其实是柳妈,以下两段文字转引自鲁迅先生原文《祝福》: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就是这个女人看似无意的话谈,让这个一生本就十分不幸的女人,立时间忘却了一应生计的和命运的黑暗深渊,而只把心灵直跌入到了无可逆转的死穴上去了。果然不久,她就在倾尽所有捐了门槛之后一命呜呼了。

碰见过一个小例子,是在公交车上,一个年龄很大的阿姨背了满满一背篓的橘子,是要去集市上卖。“孃嬢,你那橘子甜不甜?“,问的人大概是想买,然,未等阿姨回答,一个声音突兀乍起:”这个时候,天气恁个好,橘子也怕是要霜杀了的才不得酸哟。“车厢寂然……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半句六月寒,陌生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很可能就断送了别人的生计,吃几个酸橘子又有什么呢?
是啊,人生这枚酸橘子,也真的是非要经过严霜苦杀它几番又几次,方才能从那白色的严寒之下,红色之中,舔尝出几分甘甜来吧,然而,霜杀起来,又是真的好痛。
只不过,想来,大家也一定同我一样,本心下,也是不愿为霜的吧。
正因为有着上述种种生活或甜或涩的内心体验,我往往觉得有很多话说,然而,我又不愿意倾诉他人,欢快的倒也罢了,伤心的,我自己都如此伤怀,我又何尝忍心使别人背砖时候又抱瓦。

于是,只好沉默,于是,只好诉诸笔端,如此易也不易的,走过了许多年,直到今天,我的第三本的纯文学的集子《致清水河》面世。
我之所以把它命名为《致清水河》,是因为在我的故乡,地处我国大西北边陲的甘肃省天水市境内,确实存在着一条叫“清水河“的河流,然而,我只见过她一次,河水清清,清可见石,河水淼淼,淼而漫流,两岸长满了品类不一,色泽斑斓,高矮参差的植物,她旁边的高山静而泥土深,很朴素很本真的一条河流,她的面容,像极了素面朝天的我,令我十分感动又难忘。
于是,藉着生命从初生时候,直到而立已过也深的今天,生活所给我的风霜和馈赠,我就仿佛与生俱来地,以这条河为情绪和灵魂的纽带,用数十年的时间,断断续续抒写了很多文字,这本书里的诗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很无知,所以,对于生命,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真诚地面对自己,这样,就没有惶惑。以及把我所感受到的困惑与明朗,宁静和震撼,如此忠实,却又如同虚幻地记录下来,如此安静,也,如此幸福。
每个人的灵魂,其实都是饱含诗意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诗人,每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脚,自己的手,自己的微笑,自己的苦难,和泪水,坚毅和美丽,在庞杂而冗重的生活中,刻写着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诗行,区别只是,发不发声,写不写下,如此而已。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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