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流转的岁月（三）
冬歌文苑
流转的岁月（三）
“文革”终于结束了，经过十年浩劫，人们激情耗尽，身心疲惫。卧病在床的方老先生，自知时日不多，弥留之际开始向全家人交待后事。先是从枕下抽出两本早已发黄的线装手抄旧书，对长子方志远说，这是方家祖上流传下来的《百病诊治》医书，弄懂了它，不论什么世道，走遍天下都不愁没饭吃。从方老先生期待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方家的祖业和希望，完全寄托在方志远身上了。然后，又让人从床下拉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紫檀木箱。打开后，里头竟然装着好多个闪闪发光的金条、银元。众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惊呆了！
方老先生沉重地对妻妾们说，这些都是方家人祖祖辈辈好几代人行医，省吃俭用一文一文积攒下来的财富，有不想继续留在方家过的，就拿两根，带上孩子自谋生路，可以改嫁，但要答应不能改姓；如果不愿改嫁，方家的后人必须按照家规养老送终。三个弟媳妇，红着脸，本能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伸出了白嫩的双手，迅速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拿在手中，紧紧捧在自己的怀里。唯独志远娘站着那儿，表情木讷，神情凝重，抽泣着，不停地抹着眼泪，眼看着箱子里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拿，却一声不吱，一动不动。
家分了，人散了，院子也空了许多，方家变得格外的冷清。那个冬天，风雪交加，格外的寒冷。心力交瘁的方老先生未能挺过那个年关，犹如一瓣雪花永远在消失在春天的沙漠中。人死不瞑目，到底是不甘心，还是放不下？反正，方老先生过世时，两只深陷的眼珠子，睁的溜溜圆，人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合上那双干瘪的老眼。
方老先生过世，最伤心的人是志远娘。一向寡言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亲朋好友的面，一边痛哭，一边诉说：“天哪，你这个没良心挨千刀的啊，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娘俩就去那边了啊，你怎么不带上我啊，没有我谁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啊，你走了我的天塌了，天塌了你也不管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啊，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啊，这个药铺谁来管啊，你走了我的泪都流成河了，我的心成了河里的石头了，冰凉的石头谁都不待见啊，你走了我也要去找你了，你要在那边的路口等着我呀，等着你拉着我的手上路，等着你和我在天堂开诊所啊，天啊，你这个挨千刀的啊！”哭得死去活来，说得肝肠寸断……
清代王永彬劝世之作《围炉夜话》中有这样一句诤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可知积善以遗子孙，其谋甚远也。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多做善事，必然会遗留给子孙后代德业和福泽。因为一个人生前多行善举，受到恩惠和帮助的人就会感激他，敬仰他，自然就会对他的后代友善，当他的后代遇到困境时，受到恩惠的人多会施以援手。而生前不顾别人死活，处心积虑地追逐名利，必然会祸及后代。因为别人会因他的不义，产生不满，当他的家人和后代遇到困境时，不但不会去帮助，反而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可见生前不以敛财、权势为重，而积德行善，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的最好的财富，也是一种深谋远虑的做法。
因果报应，人人都懂，可到了生活中，又有几个能放得下眼前利益呢？世事沧桑跌宕，又有谁能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呢？老人们常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其实，人生真的很累，现在不累，以后会更累；人生真的很苦，今天不苦，明天会更苦。唯累过，方得清闲；唯苦过，方知甜蜜。
被寄予厚望的方志远，在别人月为灯地当床，吃上顿没下顿之时，他却养尊处优，优哉游哉，过着衣食无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倒油瓶不扶的奢华、懒散的公子哥生活。小时候优越的环境，使他从没吃过常用人之苦，从未受过常人之累，全家人供着、哄着、捧着，俨然是个的“掌中宝”。有位哲人曾经说过：“一个人，无论家境多么奢华富有，欲成大器，非寒苦而不可得。”一个家庭的兴败，从其子孙的三个方面可以看出：一是看子孙有没有睡懒觉；二是看子孙有没有做家务；三是看子孙有没有读圣贤经典。
曾是“富二代”的方志远，跟着父亲学了不少本事，医术也不差。刚开始时尚能坚持坐诊，但没过多久，就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在赌桌或酒桌上，摩拳擦掌，举杯酬酢。甚至侧身床塌，吞云吐雾，懒散地抽着大烟。因好赌成性，嗜酒如命，抽烟成瘾，不务正业，坐吃山空，使原本非常富有、令人羡慕的家庭，一点一点的消蚀，一步一步的衰败，最终未能守住家业，传承好祖业。这个“败家子”持家还不到五个年头，神秘的四合院已换了主人，古老的药柜没了踪影，祖传的医书也不知了去向……
那年，志远娘过世时，凄凉地躺在冰冷的门板上，安葬时的棺材还是好心的乡邻们，你家拿一根木头，他家凑一块板子，勉勉强强，凑凑合合的打了一口“薄皮材”，打荡下地的。那个曾经兴旺发达、不可一世的方家，那些曾经数年繁华热闹的景象，那种曾经阔绰奢侈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再也找不到踪影。想想方家的往昔，再看看方家的今朝，不免扼腕长叹，让人平添几份怅然。
往事如烟，岁月如梦。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而来，直到结局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那一年，我回乡探亲，在街东头供销社门前看见了方志远。身躯佝偻，头发花白，胡子垃碴，面无光泽，病病怏怏，邋里邋遢，穿了件褪了色的旧棉袄，打着多块补丁，露出了许多败絮，蜷缩在墙根底下，凄凉地晒着太阳。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瘦弱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淡，有些虚。他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支香烟，憔悴地眯起双眼，一脸茫然地打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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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