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浪花美与伤 2
他们慕名到十里外的一个文化小镇走走。徒步一路,正好能仔细欣赏海边的丘陵地貌,高低起伏的红色橙色褐色丘陵,亦如大海的波涛,或者像德彪西的《大海》印象。来到小镇上,古老的文化街,街面都是磨得光华的青石铺路,古色古香的徽州建筑,鳞次栉比的书画古玩店,店里大都收藏着名家书画,名家紫砂壶和古董家具,紫檀木,红木,黄花梨木。
他们跨进一个叫兰亭书画的店铺,香樟木的浓香味迎面扑鼻,见男主人正坐在黄花梨木的座椅间,陪着一位书画家说话,建盏小盅品着紫砂壶的泡白茶,里面靠墙的地面上堆放着一摞册页,中间放置着一张硕大的画案。中年书画家品足了茶,就起身捉笔,男主人忙着展纸倒墨压镇纸。眼见那位中年书法家书写了: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根据章法需要,他把“雨”字“神”字去掉,变为:笔落惊风,诗成泣鬼。隶书的结体,苍劲的笔力,外加句子缩略,偶然得之,更见诗句的骨气。
他们逛完文化街,避开通往城市的大路,径直往江南岸边鱼米之乡的纵深处穿行。一路看不足的稻田,无垠的清秀油油的碧浪里,间或有几棵稻种先声夺人,稻穗上吐出了如玉屑的花蕊,星星点点,白亮亮的的闪耀着温润的色泽,稻田里到处是盈盈暗香。偏西的太阳泛起了微微的润红色。远处,一个丹桂婆娑掩映的白墙黛瓦的村庄闪现出来,参差耸立的是徽州风格的江南民居建筑,家家的门扉上贴着红色的楹联,门前四季悬挂着大红灯笼,房檐上灯笼或对称两只,或成串如糖葫芦一般垂落下来,好一派鱼米之乡的景象。
他们来到翠竹环绕丹桂依宅的农家小酒店,方晓的学生海岩就是这个村的,他已经坐在竹子扎起的凉棚里喝着绿茶,等着他们师徒二人的到来。店主本来是海岩的街坊,女人扎着红围裙主厨,男人颠颠地来回跑堂。海岩热情地把方晓让到贵宾位置,喝了一杯茶,海岩说:“趁着光线还好,方老师,我们照个合影吧。”海岩把放到石桌上的相机迅速调好光圈焦距,递给男店主给按一下快门,他把唯一的一把竹椅子搬到店门前,让老师坐下,他和肖承均分站老师两边,男店主疑惑地问:“海岩怎么不坐椅子啊?”“奥,方老师是我大学的专业老师。师哥比我高两级,也是方老师的学生。”
海岩白面书生,具有江南男子灵动的眉目和心灵,他带着黑色玳瑁微方眼镜,当年两颊的红润变成了暗红,脸上罩染了一层淡淡的沧桑。在他的眼里,方晓先生仍然喉结颤动,下巴突出,一边聊天,一边不时地从裤兜里掏出银质链子钥匙,拿到手里摇着。毕竟岁月不饶人,海岩心里暗自诧异,老师真的老了,已经两鬓斑白,鱼尾纹加深。他再看师兄肖承钧,穿蓝灰色短袖衫,走路慢悠悠有一种庄重感,说话热情还有点神秘,黑黑的眼珠就像两颗小葡萄。性格较内向,木讷拘束循规蹈矩,表面严肃实际却很和蔼,认真而耐心,说起话来甚至带些激进、浪漫和幽默。
“方老师和师兄明天就在这村庄写生,画人画房子,这个村子都是徽式建筑。后天我带你们到市里参加一次公益书画活动,去认识一位藏族高僧,如何啊?市里有家佛教工作室正为他拍专题片,他办藏族幼儿学校已经十个年头了。他要从西藏过来,来我们这里审片,我是这部片子的美术编辑。”“嗯,好,听你安排,客随主便。”方晓说。
菜分荤素一个一个端上来,荤菜有鱼有虾有螃蟹,素菜多漂着橙色的辣椒油,汪汪的对着北方客人的眼睛。酒是店家自酿的米酒。饭自然是米饭。“海岩,你这位师哥也很了得,写诗写小说,还写文艺评论。”方晓说:“他的一个学生也很厉害,他叫什么名了?”“楠森。”“奥,是,是楠森。他是国家级专业画家,一次他在大明湖写生,我去大明湖游玩,说起话来,他知道我是大学国画专业的教授,顺便送我一本画册,扉页后有一首白话诗,署名肖承均。我就问‘肖承均是谁啊?’他说‘我的启蒙老师,是蕙原县卉丰中学的美术老师。’我说‘奥,他是我的学生。’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肖承均补充说:“论辈分,他该叫你师公,方老师桃李满天下,我是桃李满蕙原啊。”
推杯换盏之间,方晓了解到海岩的成长过程,他先是北漂,然后进入名家工作室学习。后来陆续得到好几位大画家的指点,画艺大增。为了表现藏民,他数次赴西藏写生,写出了一系列描写西藏风情的国画作品,引起中外艺术界和收藏家的注意。他的人物多重彩写实,画面折射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的厚重感和生活艰辛的沉重感——背着大筐的男孩、披着头巾的女孩,一样被日头灼炙得枣红的脸,让你看到的不仅是他们沉甸甸的勤劳。他们眼里透出的笑意,或者不经意的一个手势,又分明让你看到背后沉甸甸的希望,而不是沉重的失望。
当方老师问到海岩最近的生活,他说:“我一直在西藏写生。主要是画藏民。你知道,那里的人,两颊都有高原红,那是青藏高原太阳的颜色,当然也是生活的伤痕。我们这里看不到的蓝天,在那雪域高原上能看到。最让我感动和震撼的是,藏民磕长头,那份虔诚真是了得,不管百里千里,用身体丈量过去,直到佛殿。他们都很纯真很圣洁,就如高原的雪山一样,他们深信轮回转世,崇拜转世活佛、班禅。可是作为一般信众,他们也深信自己也是生生不息,世世轮回在生物界,脚下的蚂蚁,路途的旅客都是自己的前世父母。”
他们喝过米酒,店家男主人端上了米饭,米粒玉屑一般晶莹,一人一小碗放到各人的面前。海岩说:“我们都习惯吃米饭。吃馒头我们很难下咽。大学时,方老师您看过我咽馒头时痛苦的表情。我们鱼米之乡,肯定要吃米饭。您尝尝,猜猜,这米是当地米吗?哈哈哈哈,告诉你吧,我们当地人都不吃当地米,这是从你们蕙原县转运来的黄河大米。我们当地的大米重金属超标,都卖到外省外地去了。”
一个沉重的话题,大家一时沉默。竹棚子已经亮起了白炽灯,一些飞蛾闪闪地绕着灯光乱飞。海岩用手指一下酒店斜对边的一处徽式住宅楼,街面的路灯和户家的门檐上都亮着红灯笼,这一家也挂着两串灯笼,只是黑着的破旧的,在晚风中摇曳着,门扉上的楹联惨白残缺。白灰防火歇山墙经雨水,破弊斑驳,似墨色淋漓。
海岩说:“这家人已经好几年春节不换春联挂新灯笼了。门前有一个老头,坐着马扎子,天擦黑他就回家关门闭户。”“我们来的时候,就走过他身边。好像有病吧。”方晓说。“嗯,其实,他不是一个老头,他才四十几岁。全村数他家的楼起的最早,现在可是最破旧了。他父亲因为这个病死的,他接班不到20年,就病退回来了,他的几个孙子,有的先天失聪、失明或痴呆,可能与他多年处理制革废料相关。唉!市立医院里,我的一个初中同学是名医生,他自参加工作以来,每天接诊最多的是砷中毒患者。据说几十年里,磺厂医院有400名癌症患者离世,其中90%由砷中毒引发。这些环境病人大多成了访民。几乎每个人的生活都被破坏了。”
灯光闪耀的竹林,摇曳多姿的丹桂树,幽幽的稻花香味儿,一阵一阵的蛙鸣,越来越清晰可闻。忽然,一阵钟声悠远地传来,是子夜的钟声,来自正南方山那边的寺庙。西南角的一片模糊的白光,是不夜的大城,那里一直不分昼夜地进行建筑和路面的施工、再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