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十卷 走出围城 笑看关山不远
萧晴雪把自己卧室里所有报纸刊物和书，一摞一摞地搬到楼下，要卖掉。刚回来的肖承均在楼梯上与她迎面遇到。他听到她风风火火又沉闷的脚步声下沉着，他上升着，走到家门口，捡起了一个不起眼的黄皮笔记本，他想，应该是萧晴雪掉的。
他回到家里，换上拖鞋，脱掉西装换上休闲的宽大黑色背心，没膝的黑色大裤衩，斜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忽然想起那个笔记本。他坐起身，从床头厨上拿起那个笔记本。看字迹是萧晴雪写的，第一句“我恨我的母亲。……”肖承均一下惊呆了。自己没有被列到第一个最可恨的人实属侥幸。他终于明白萧晴雪的性格和观念的根源。
——母亲很过日子很要强，家里地里的活儿，她总是主动担当，父亲有些懒，但能随和着母亲来。我可以不客气地这样说，母亲早早坐上轮椅与她没好拉歹地干活有着直接的关系。她老年来从头到脚，好多病大致与脾气大好生气有关系。
母亲聪明，长得俊秀，有些文化。她脾气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温柔什么是平和。在生产队里的时候，为了抢时间施种自己的一块自留地，她拉着五岁的我，天天早起天黑趟着露水到地里拔草，为了地埂子偏了一点，她去找邻家打仗，为了晒麦子，邻家的麦子挑过了界，她立即就扬回去。
想到家，我想到的首先不是温暖，不是家的味道。我觉得自己没有童年。母亲不知道疼爱孩子，不知道孩子就是孩子，孩子有童年。代销社在我家村东头，月孩子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家里来了客人，母亲要我去打酱油醋，我好害怕奥。母亲的心好粗糙啊，一点也不考虑孩子，我一个小姑娘家，能不害怕吗？母亲也不体贴一下，小孩子都想和伙伴玩玩。我真是觉得自己没有童年。记忆中的除了挨打挨骂就是被束缚在家里，不让和伙伴一起玩。干活慢了，母亲一巴掌就煽过来，一脚就飞过来。我感冒了，不愿意吃东西，母亲就说，还是不饿，饿了就会吃。母亲从来也不想想，孩子真的是病了，真的不想吃东西。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我绝不轻易打我的孩子。
读到这里，肖承均叹口气，心里想，萧晴雪千不好万不好，不打孩子这一点她做到了，作为母亲，她是合格的母亲。她常常说起，回到娘家，她和两个妹妹围着母亲，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母亲的不是，母亲急得落泪了。可是再想想，父母那时都在孩子窝子里，公婆去世的早，自己干家里活地里的活，拉扯着一帮孩子，也很不容易。想到这里，姊妹仨一起闭了嘴。
她日记继续写到：我经常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来就是悲伤就是愤怒。为什么自己没有摊上一个善于表达沟通的母亲呢？不会对孩子们拉呱，沟通，自己没有感受过被爱。没有发自内心感恩父母的孩子，都在和父母对抗，是的，我从小到大，内心深处，一直是对母亲的抵触和逆反。没有与母亲和解，也就不会放过自己。我以自我折磨来对抗母亲和自己。只有肾上腺素的激增，不会有催产素的分泌。没有感受爱的能力，谈什么爱别人，又怎么能爱自己？我多想放过自己，成为一名幸福体验生命的人。
肖承均明白了，萧晴雪拘囚器物的功利观念直接来自母亲的熏陶，她觉得若什么东西变成钱，那是最为现实的，若是钱变成了衣食住行以外的东西，那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这么说吧，若把肖承均的宣纸卖掉，变成钱，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若把她的钱变成肖承均的宣纸，那简直是大逆不道。萧晴雪不善解人意很像她的母亲，一个人成长过程中若不被爱，也很难有能力爱别人。
萧晴雪之所以这样，从小到大很要强，她是依此弥补缺失的安全感。她发誓做一个与母亲相反的人，但她很多时候，不是过激就是逃避，都是一种本能反应，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平和优雅。成家后她活的过度使劲，一心用在日子里，衣食住行，锅碗瓢盆的，她不允许自己轻松快乐，也就容不得别人轻松快乐。成家生子，萧晴雪的确做到了，绝不像母亲一样，她知道呵护自己的孩子，知道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的暴脾气和从小积累的虐性的戾气，她虐性的脾气集中瞄准了肖承均。生活中的女强人，总是也少不了训丈夫，训孩子。
如果是伤害自己的敌人，肖承均想到他，就是除了伤痛就是仇恨，可是夫妻一场则不同，协议离婚后，肖承均常常想到萧晴雪的好处。一个女人半个学校，从萧晴雪，他学会了生活，也习惯了做家务，家务其实是可以净化心灵的一道风景。作为一个男人，若单身，可以不刷牙不洗头，可以把秋衣正穿反穿，脏袜子脏衣服成堆，似乎可以理解，甚至是男子汉的一个标志一种特点。可是，成家了，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总会有人唠叨你该刷牙了，该洗头了，该换衣服了，你烦吗？肯定烦，但细想，这其实是一种幸福。
幸福的男人，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排着沙发上看着妻子忙里忙外还忙不完的男人吗？不管妻子多么辛苦也等着妻子调好水温再洗脚的男人吗？肯定不是，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不懂得体味和珍惜家庭的幸福。做一个“模范丈夫”呢， 赶集上店，洗衣做饭看孩子，甚至做被子的活儿全包了，这种男人也着实可怜。像是一个包身工，一个家庭的奴隶，让人想到幸福就会替他摇头。
男人若不在家，兴许女人比男人还懒。有一次肖承均短程出发回来，发现萧晴雪将就着泡一碗方便面，而且一进门就发现，中午的方便面碗筷还摆在客厅的茶几上，需要他来收拾残局。他觉得，女人唠叨着家务多么辛苦时，其实她是在享受劳动的快乐，窃喜自己的劳动能力和劳动成绩。她也许会说，给你洗衣服，耽误了她看电视。他觉得，洗完衣服再看韩剧或“非诚勿扰”，正好劳逸结合。
女人尤其不要拿家务活“惩罚”男人，这种惩罚也许是将鱼判死刑而放入水中。那样，他就不再迷信你做家务活的能耐，他还会理由充足有恃无恐地说：做家务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做饭么，不就是洗衣服么，拖地板么，也没见有多少科技含量啊，也不觉得有多么辛苦啊，只要我有时间。肖承均曾经遭到一次不小的惩罚，让他体验一下洗一大盆衣服的滋味，当他直起腰时有点腰酸背疼，萧晴雪得意地瞧着他的表情，问：怎么样，知道做家务辛苦了吧?他嘿嘿一笑，说：不辛苦，乐在其中。家务虽然不是赏心悦目的风景，但的确是一道耐人寻味的风景。在风景中，容不得你经常是一个静止点，静观其美。你必须身体力行，与家人共同分担，你才会知道，其实这是在行使你劳动的权利，分享着家务的文化内涵。
还真是，就从这点点滴滴的切入家务，他竟然对家务活有了全新的理解。有时，若自己正专注地洗着衣服或拖着地板，让他忽然停下来他特烦，就仿佛是一首抒情诗刚开头就给生生掐断。说家务是一道风景一点也不过分。若不亲自洗衣服，你会节约用水吗？你能舍不得水面上还飘着亮白的洗衣粉泡沫就把水倒掉吗？不能，肖承均习惯在洗过衬衫后，再拿袜子或抹布洗一遍。若他下不得厨房，怎么知道烹饪也是一门艺术啊。顺菜需要辨别哪些叶子该扔哪些根茎应该保留。什么火候放葱花花椒，什么时候放盐。切菜用什么刀法，是大写意式的还是工笔式的，要考虑是孩子吃，还有掉光牙齿的老人吃。不进厨房，能会看到蒸汽腾腾，油花翻滚，听到葱花入油的交响曲吗？能在下面条荷包鸡蛋时，瞧着把鸡蛋滴进滚烫的水里，先是蛋清对蛋黄做着离心运动，然后又像是重新合拢的荷花花瓣，把金色的蛋黄包起裹严吗？
一位教育家说，一个家庭最好有五香，饭香、茶香、花香、书香、墨香。肖承均说，五香我带来了四香，只有一香是你的，那就是饭香。萧晴雪说，没有饭香，你四香多香，也香不起来。细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她成了他的妻子，还能成为他的饭香和奶香，只是没有檀香，不会红袖添香。过去的岁月，回不去了。面对面却走不到相互的心里。也曾如鸿鹄翩翩，绕枝三匝，无枝可栖，也曾青松伟志，困于花盆，仰天长啸的肖承均，不是不喜欢萧晴雪的长处，她的长处多多，若不是自己的老婆，她也许是他比较欣赏的那类女子。务实的萧晴雪喜欢机械，喜欢家务喜欢购物尤其喜欢管钱。 而他呢，喜欢写诗作画写文章，他的精神追求，灵感创作与她近在咫尺却又关山遥远。
嫁鸡随鸡，夫唱妇随，他认为妻子应该多读几本书，于是为她借来几本散文和小说集，她发誓要读，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没有读上几页，这让他切齿让痛彻心扉。急中生智，他想起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他把家中的沙发上，桌子上，床头上，厕所里，弄得到处是都是书本或报纸，随便一点时间，她可以抓过来看，天长日久竟然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而且睡觉前非要读上几行文字，才能安然睡着。但是好景不长，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依然故我。
他在阳台上朗读美文，然后在唱一首草原歌曲，下班回家的萧晴雪立即翻脸：不要制造噪音了好不好啊，我希望静一会！可以理解，她在印刷厂，胶印机整天介轰鸣。后来，自以为乐感还不错嗓子也可以的肖承均发现萧晴雪的乐感更好，学的很快，一首《浪漫的事》他学唱了好几天，还是掌握不好那几个切分音，老婆唱了几遍立即就学会了，只是嗓子有点沙哑，被他嘲弄为感冒了的公鸭嗓子。
他的文章除非已经发表，她几乎不过问，偶而过问，他担心会审查出毛病来，事实上每一次过问，都会发现他想入非非的诡秘心迹。她问他：为什么说你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是我拖累了你吗？除了王小丫，刘若英，就没有一个能撑起你眼皮的女人吗？还说：你虽有些幽默感，就是不懂得浪漫。可是她如果读了他的爱情诗歌，定会暴跳如雷，逼问这首诗歌是写给谁的，月亮是谁？秋光是谁？
偶有朋友邀请赴宴，她兴奋不已，临行忘不了花上半个小时对镜梳妆。结婚多少年后，她终于买了“白里透红”，买来了蛇油膏，面对镜子整半天的整理那一张脸，尤其可气的是，还大方地打开耗电特多的浴霸照明。虽然可气，倒也可以理解，多年建设家庭，养育孩子，顾不上修饰形象。孩子已经长大，才可以看看远处的白云悠悠，突然发现已经太阳偏西，秋天将近，现在才发现，该修葺那面风化的老墙了。最可气的是，她能花费上百元去烫发，他10多块钱买一本书，她会唠叨老半天！
萧晴雪总是小事把他管得服服帖帖，大事却犹豫不决，在娘家父母有病的时候，她慌了手脚没了主意，流着泪一再咨询肖承均，总是在孩子哭闹上犟脾气或头脑反应迟钝的时候说：真是随贴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孩子获得学校奖励的时候，就说，哪一点像你的孩子啊！为过年，除了孩子的消费，她叶给自己添几件新衣服，更多时候，她习惯反季节消费，那样会省好多钱。她常常埋怨他，从来没有给她买一件金银首饰一件衣服。看到人家补拍的婚纱照，她心旌动摇，多次要补拍一张婚纱照，他只是摇头，想起那些涂脂抹粉的镜头，矫情的表演做作的姿态，心里就腻，不管多么满脸沧桑，因为钱的力量，人家也会把你装扮的像明星一样，像刘晓庆，像斯琴高娃，像梦露，就是不像你本人。
看电视，通常是萧晴雪掌握着遥控器，偶尔他握在手中，她就口头指挥他，调这台调那台，他暗暗叫苦，自己竟成了遥控器的一部分。她喜欢看言情、武侠电视剧，生生占去了他的新闻频道，他只能愤愤不平地侧目观看。他恨死了琼瑶，恨死了金庸，他们粗糙的作品，充斥了他整个的家庭时空！时间长了，他居然能写出批判武侠与言情的文章。偶尔老婆回忆电视剧人物，不等她开口，他竟如数家珍地说了一大串名字，什么杨过、小鱼儿，什么杨雨商、鬼丈夫，就如广告越，越烦人就越能刻骨铭心。
在凡俗的事务中，她的灵气偶尔也会冒出来，大多是夜里睡着的时候，她的梦境常常与他的梦境有问有答的呼应。他自信自己的直觉思维比较发达，与朋友相处，尤其是新朋友，总是要通过时间的逻辑和生活的事理慢慢判断一个人的本质，而结果却往往早在见面之初她的三言两语中：这样的人干嘛与他交往啊！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情商、智商，都不及老婆。假若她反对吸烟，她会当着他的面把烟藏起来，而他靠逻辑思维、直觉思维、灵感思维，费尽心思找几天，也未必能够找到。尤其是钱，就是她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他也要反复寻觅一波三折迂回曲折，有时山重水复疑无路，有时柳暗花明一村。他窃喜，小偷就甭想了，做梦去吧。
肖承均几乎是一个生活的白痴，不懂得生活，萧晴雪几乎是一个艺盲，不太懂得书画与文学。从她，他学会了生活，而她也学会了儒雅含蓄，提高了书画审美能力。有时，她问来世还愿意找她做妻子吗？他坚定地咬住嘴唇，不吱声。他实在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愿意说实话，更不愿意说假话。火风的那首《老婆老婆我爱你》，他听来总是浑身起小米。
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珍惜婚姻也就是珍视事业珍视前世与来生。回不去了，离婚证一人一本。不仅仅是面对面的陌生，连亲情关系也变了。这对相反互补的夫妻，终于走到了婚姻的尽头。
什么也不用说了。通过这几页日记，他真正明白了萧晴雪，个性与心理除了遗传，还有家庭教育。她的刻薄不仅是与别人过不去，她也从来没有放过自己，她也是可怜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