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夜雪酒酣时

那年，临近岁末，我飞往江南，独自在绍兴徘徊。

暮冬，虽无桃红李白、无飘舞飞絮。但古城晚来天欲雪，足迹、视线、嗅觉、口感、心境……都可与厚重的文化遗存相融相浸。千年老街商幌店灯间，隐现几许古韵，几许传奇。

随着夜幕拉开，雨夹雪形成的湿寒，萦回我的油布伞之上。庭院式酒店的仿古木门，推开时簌簌落雪。登上木楼、迈入餐厅，酒香扑鼻。无须揣度，便知是地道的陈年佳酿。

选一临窗雅座，拉上绿绒窗帘，何必对影成三？点好五年女儿红，一盘茴香豆，恰逢评弹初唱。悠长凄美的曲调，从半覆积雪的粉墙黛瓦滑落。几只寒雀，在迷离中寻找归巢路。略感烫手的酒，与几样当地名菜，在冷盘小菜之后陆续上桌。一壶热酒饮下，从绍兴走出的文学大家，似乎近在咫尺……唐代，“饮中八仙”中绍兴人——贺知章，“酒后骑马似乘船”，果真潇洒；宋代，以“六十年间万首诗”著称的绍兴人——陆放翁，以“红酥手，黄藤酒……面对旧情人——委实凄婉；元代，力拒功名、画梅为乐的绍兴人——王冕，那句“谁悯苍生苦，忧移到酒边”——堪称深情，明代，抛闪功利、画梅自娱的绍兴人——徐渭，那句“酒深耳热百日斛，笔满心雄不停手”——当真超脱……江南绍兴，一杯琥珀色窖藏年份酒，可映衬2500余年的风风雨雨。可映衬诸多文学大家的气韵心声！

酒至半酣、一曲唱罢，我联想愈发活跃。由品味黄酒的古代名家联想到与之相关的古诗、古玉。全不顾窗外雪花早已大如席。

古人眼中的美酒美玉，大多是何颜色？这个问题，消耗了我桌上半壶好酒与一盘油焖笋、一盘霉千张。在微醺中思古，实属享受。一番深思之后，我忽有认定——古人倾心的美玉，岂是白酒之色？应为黄酒之色。君不见，白居易在《荔枝楼对酒》一诗中，曾表述过美酒的颜色：“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宋代诗人陆游，在《对酒戏作》一诗中，透露出美酒色感与养生之道：“乱插酴醾压帽偏，鹅黄酒色映觵船。醺然一枕虚堂睡，顿觉情怀似少年。”联想今日，酒类市场那不足百年酿酒史的蒸馏白酒，古风何在？史话何存？

刚出屉的山阴松子糕，刚出锅的绍兴麻鸭……或许是‘’绍兴黄‘’最美搭配。那醉人香气迎面袭来，让我想起窗外不远处的沈园……

遥想当年，时值仲春。沈园走来诗词名家陆游。世界很小！他居然巧遇多年未见、已是他人之妻的旧情人唐婉。一时间，才女心绪复杂，在自己夫君面前，用微颤的玉指，为曾经的蓝颜知己斟满“绍兴黄”。浸透泪水的手帕、凄凉无助的叹息、凸显失落的神情、摧花满地的东风、满怀愁绪的题壁……谁还在意浓郁酒香？满目春色……遐思至此，我岂不一声叹息！

漫无边际追怀。酒杯浅、菜肴冷、夜已深、雪已远。我拉开窗幔，深情四顾。但见夜雪之后的绍兴，湿寒且苍冷。目力所及处的古迹，似乎融入梦境。沈园一隅，梅影可萧疏？青藤书屋灯光，不知能持否？三味书屋竹丛，落雪有几多？鉴湖停泊的扁舟，或有渔光曲……百代兴亡朝复暮，今生之前我是谁？今生之后谁是我？惟有眼前的绍兴黄，千百年来，坚守着浑厚的色感、悠长的滋味……

那夜，我走下酒楼，徜徉绍兴古街深巷。江南夜雪，很难积存。但看老院屋檐，滴滴答答垂落晶莹水滴。我坚信，滴落的雪水在静静滋润万木。无须多久，这里会在明灿的春晨，响起买杏花的悠长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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