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阿姨,一无所有的人反而坦然……
我家阿姨,一无所有的人反而坦然……
图文/静姝
春夏之交,我生了一场大病。暂时丧失自理能力后,我从家政公司请了一位阿姨帮我打点家务。说是阿姨,其实只比我长12岁多,叫姐更合适一点,但或许是我矫情,“阿姨”二字脱口而出,她也并不在意。
阿姨来自大西北,体态宽厚、皮肤红润,一双大眼极为有神,长相颇有几分高原女人的特点。每天清晨,她会帮我烙饼、熬粥、拖地、收拾书柜……笑意盈盈但极少跟我扯闲篇。她身手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干好我三天都做不完的家务,厉害得不得了。时间在她手上从来都游刃有余,像凝滞的流水。
即便干活很好,辛苦一早上,也不过一小时赚35块钱,还要给家政公司五块钱提成。
某天,我得知市面上育儿嫂均价要一月一万多后,迫不及待地向阿姨提议:“阿姨,你干活这么麻利,为啥不去当育儿嫂或者月嫂?一个月一万多块钱呢!”她边收拾着锅碗瓢盆边笑着说:“我没上过学,靠自学认识了一些最基本的汉字,上月嫂班需要记笔记,还需要背诵,我不会写字,脑子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我像发现了惊天大秘密,错愕地看着她。“可是……可是你们那个年代的人,很少有不上学的吧,就算是农村,起码也上几天小学吧?”阿姨微微叹了口气:“哎,谁记得让我上学啊,我生下来就送给我三舅了,他可是个光棍……”
聊下来我得知,1979年冬天,阿姨出生在甘肃陇南一个极其偏远、又盛行重男轻女风气的小山村。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已有两个姐姐,父母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三岁那年转手把她送给了多年打光棍的三舅。
根据阿姨的表述,三舅性格古怪,对人鲜有感情表达,“也就给口饭吃”,上学的事儿更是只字不提。她自记事起就在家干农活,收拾家务,长到15岁,三舅收下邻村某个男青年家五千块彩礼,她就“顺理成章”地去邻村和男青年过起了日子,又分别在16岁、22岁生下了两个儿子。
“我生下老二的那年,我妈就死了,我看着她死的。”说这话时,阿姨脸上毫无波澜,眼神也不见蚀骨的凄凉。“把我送给三舅以后,其实她又生了三个妹妹,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怀那个小弟弟时候她都四十多了,村里的接生婆和我一块帮她接生,孩子脚丫子朝下,大出血,我就看见血一点点流干,人渐渐昏了过去……”可能是生病的人感情格外脆弱,听到这里,我眼泪流了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也没啥,命就是这样的,现在生活不是挺好?来北京这么多年,比在家种地收入多,吃的穿的也变好了,对了,我们家翻盖了房子,以后你也去我们那儿玩儿啊!”
后来我查出了真正病因,住进了医院,阿姨也不再来我家。在医院的日子,阿姨看着母亲血流干的场景时常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晃一次,我心里的小雨就下一次,悲凉袭来又消逝,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有一天我渐渐忘却了她的故事。
后来我出院了,在家休养的某天,我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许久不用的抖音,发现阿姨关注了我。她的头像是70后喜欢的仰拍照,本就宽大的脸显得愈发圆润。
酷爱发自拍视频的她总是戴着一副白色耳机,时而坐在单车上拍身后的公路和皑皑白雪,时而在小花园眼神忧郁地清唱“夏天走了/菊花开了/秋风送来点点的忧愁/阵阵秋雨敲打着玻璃/片片的落叶/片片愁绪”。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宫泽贤治那句诗——不畏雨,不畏风,也不畏冬雪和酷暑。身在苦里的人总是看到甜。今晚,我莫名有点想她。
2019.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