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34——136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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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34——136下部 长篇连载)

文|张书勇 

134

“若桐,昨天又进城了?”
暮春时节的扒淤河畔,“天凤”公司在两岸河坡上栽植的杨树、香樟树已经长得胳臂粗细碗口粗细了,而河东北坡的一片桃树上的桃花也盛开得妖妖灼灼。此刻,张天远和若桐并肩行走在河东沿岸刚刚硬化不久的林间小道上,放眼望去,但见到处枝条拂荡嫩叶初绽,青草吐绿翠碧耀眼,又有牧童横笛鸟语婉转,近村如画远村如烟,一切都在清风旭日里显得格外的生机勃勃了。
“没有!”听见姐夫问话,若桐眼珠一转,狡黠的答道。
“没有?”张天远转头望着若桐,语气里满是诧异。
若桐把头凑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夫,我们最近正在办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张天远愈加诧异了。
若桐却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态:“保密,目前尚在保密之中!”
“保密就保密吧。”张天远略略沉思后说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是指你最近时常进城的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若桐怔了好大一会儿,方才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
“……昨天下午,镇上那个叫什么巧兰的姑娘又来找你了。在家里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麻麻黑时才离开!”张天远抬眼望着被近岸杨树的枝条嫩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河面,慢吞吞的说道。
此刻,碧波微荡水鸟轻翔的河面上,李大牛、猴跳三正和另外两名民工驾了快艇在慢慢游走,一面走一面大把大把的往水里撒放饵料。在快艇尾部划出的两道银白色的剪形波浪里,成群成群的鱼儿正纷纷跃出水面,挣着抢着吞食饵料;而靠近孤岛的更远一些的地方,二十多位来自邻县的男女老幼游人则分乘五艘游艇,一面惬意舒适的欣赏两岸美景,一面嘻嘻哈哈的说笑谈天。
“过完年,你就二十六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那个巧兰……”张天远继续娓娓说道。
若桐“嗤”的一笑,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来就来呗,反正我是不会见她的。她以为穿一件奇装异服,梳一个古怪发型,脸上抹着腻人的香脂,唇上涂着血样的口红,两手留着尖长的指甲,再在指甲上染几个花哨的图案,每天上上网聊聊天,约约会逛逛街,喊几声无奈啊寂寞啊困惑啊,我若桐就会喜欢上她啦?真是笑话!……肤浅!无知!脑残!小儿科!非主流!——怎么现在的年轻女孩一个个尽是这样啊?”
“其实,我倒很愿尊重你的意见。”张天远尽力放缓语气说道,“可你姐着急啊,她想早日看到你结婚成家,早日看到你生儿育女……”
抬起花轿,把呀嘛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嘛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嘛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啊,(哈)要笑你就放声的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啊,要叫你就叫干老。
办喜事那就兴一个闹,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咿呀嗨,呀哈咿呀嗨,——把你摇!
……
忽然,一阵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震天而起,响彻旷野;伴随着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的是阵阵粗犷的唱歌声。张天远和若桐同时抬眼望去,但见扒淤河西南岸青碧无垠的麦田间,野花芳草盛开的田埂上,二十余名红衣红裤的精装小伙分作两队快步奔来,时不时的双双打着“车轮”,翻着空心跟头;两队精装小伙的后面跟着二十余名红衣红裤的乐手,也是两两并排,腮帮鼓圆,使劲的猛吹着手中的喇叭唢呐,姿势整齐划一,动作协调一致;一众乐手中间是一顶花团锦簇、流苏飘舞的八抬大轿,轿门旁边伴着身穿红衣红裤、手拿撒花锦帕的半老媒婆;抬花轿的人踩着鼓点使劲的颠着花轿,半老媒婆踩着鼓点夸张的扭着秧歌,所有的人则跟着唢呐喇叭的旋律齐声的吼唱着民歌《抬花轿》……
哭哭笑笑,人呀嘛人兴旺,
骂骂叫叫财气高财呀嘛财气高。
(骂骂叫叫财气高财呀嘛财气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啊,(哈)摇得新娘蹦蹦的跳,
摇得像那拨浪鼓啊,摇得东歪又西倒,
摇得那花粉往下落,急得媒婆掏腰包,
嗨嗨咿呀嗨,呀哈咿呀嗨,——媒婆掏腰包!
……
这是新春过后为了吸引游客,“天凤”公司依托仲景村文化茶楼推出的“抬花轿”民间舞乐表演。整个表演活动由李有才负责指挥,每天上午下午定时开展两次。六十余名演员皆由禾襄市剧团招募而来,人人拥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高超的表演功底;在扒淤河西南开阔的田间表演,演员们清一色的红衣红裤和庄稼们清一色的苍青翠碧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粗犷的唢呐喇叭乐声又和野里野气的质朴民歌相得益彰搭配默契,分别在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使人产生强烈的刺激和震撼,因此倍受欢迎。据若桐统计,自推出这项表演活动以来,前来游玩观光、吃饭钓鱼的顾客猛增了三十多个百分点;——当然这得归功于若凤,因为“抬花轿”舞乐表演的点子正是她想出来的。
“若桐,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部电视剧吗?”张天远眺望着对岸的表演队伍,忽然说道。
若桐慢慢的涨红了脸,低头答道:“记得!”
二十年前,当若桐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的时候,那部来自台湾的言情电视剧风靡长城内外,热播大江南北;有一天播放到了身穿红衣、头顶红巾的新娘子坐进花轿,被轿夫们嘶声吼唱疯狂颠簸的情节,拖了两筒鼻涕的若桐突然指着电视机,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等我长大了,也要办一场和这一模一样的婚礼……”
张天远和若凤为此笑了好多天,但若桐毫无顾忌的纯真童言却从此刻进了两人尤其是若凤的心里;特别是为经济所迫,两人草草举办过那场寒酸冷清的婚礼后,若凤就更是上心,时常在私下里对张天远说:“等若桐将来娶亲了,一定要为他好好操办一场和电视剧里一模一样的婚礼!”而“抬花轿”的民间舞乐表演,若凤最初的创意正是来自于她的这一心愿……
“你姐……等着给你举办那样的一场婚礼呢!”张天远说道。
若桐转过头去,眼角边似有泪花闪烁:“我知道,可我先得找到愿意和我举办那样一场婚礼的人呀!”
“若桐,你究竟想找一个怎样的姑娘?”
“我不喜欢那些主动找我的姑娘们,我只愿找一个能够真正让我焕发激情、使我怦然心动的女人。坦白的说,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是我期望已久而终于寻到的女人……”
“……”
张天远一时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静静的沉思着。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红烧肉有人爱吃,烤红薯不见得就没人选择。恰如若桐所说,这感情方面的事儿,又有谁能够说得清道得明呢?譬如蕙兰对于自己的那份情意……
刚想到蕙兰,一抬头便看见蕙兰了。
蕙兰正腰挎竹篮从鸡舍鸭棚内走出来,竹篮里盛满了光溜溜圆滚滚的鸡蛋鸭蛋。原来张天远和若桐已经走进鸡鸭饲养区了。蕙兰上穿一件浅红纱衫,将原本就漂亮秀美的脸蛋映衬得越发的白里透红,一面走一面又拿袖管擦着额前的汗珠;远远的看见张天远和若桐走来,略略一怔,立刻放下竹蓝,扭头钻进了路旁的砖瓦小屋里面。
张天远知道蕙兰是在故意回避自己:自从前年春节前夕两人之间的那场对话过后,蕙兰就一直在处处的回避着自己了;有时候实在避不过去,也只是低了头站在道旁,默默的等候自己过去。张天远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便带着若桐站在了鸡舍鸭棚旁边。今年开春,公司再次购进三万只鸡崽鸭崽放养在两岸的杨树林内,同时另外雇请十名妇女在蕙兰的带领指挥下照管看护。此刻,看一个个毛茸茸黄灿灿的鸡崽鸭崽在草丛中间跑得飞快欢实,又看两名妇女将去年养大的公鸡捉了送往宾馆厨房准备宰杀烹煮以飨食客,张天远和若桐对视一眼,满意的点一点头,然后便折转方向顺着河坡直走下去。
此刻的扒淤河西南岸,“抬花轿”舞乐表演已经接近尾声;数百名游客正跟着舞乐表演队伍欢快的疯跑着,大声的吼唱着:
新娘子你呀嘛你别哭,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嘛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嘛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们抬呀,(哈)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们摇啊,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籽,摇出个龙蛋,
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呀哪呀呼嗨嗨。
……
“若桐,你五六岁就跟着你姐来到咱们仲景村。这么多年来,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一起劳作,风里来雨里去,苦也吃过,难也经过。我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是拿你当亲生弟弟看待的;而你,也总和我最谈得来。如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观点,也有了自己的理想追求,我当然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我还是想最后劝你一句:世上的药铺千家万家,哪一家也没有卖后悔药的。对于她,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现在,张天远和若桐并肩站在了河坡底部。这里去年夏天沿河修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石子甬道,甬道两旁又移栽了葡萄、丝瓜的秧蔓,且全用水泥凉柱和竹竿铁丝搭起架子,下面每隔不远就摆放着一套粗笨拙朴的石桌石凳。眼下葡萄的秧蔓刚刚钻出簇新的嫩芽,而枯瘦黑硬的丝瓜秧蔓上却还吊着几颗早已风干变形的丝瓜瓤子。沿了甬道向北望去,桃花掩映的河边,早已喁喁噪噪的坐满了远道而来的垂钓客人,另有数十位本村的老人小孩正围桌攀凳而坐,或喝茶下棋或聊天议事,一派安静闲适的田园风光。
“姐夫,人生没有回头路。我既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就应该一条道路走到头,不管前面是坑是崖、是沟是隘,也决不回头。也许,我辜负了你和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也许,我辜负了你和姐姐对我的美好期盼;也许,我也违背了自己起先的初衷愿望。可是,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宽容我,……支持我!”若桐也有些动情了,一改过去的调侃顽皮习气,变得严肃庄重起来。
张天远转过头去,目光和若桐默默的对视着;他在心里知道,自己今天肩负的劝解任务以失败告终了。
许久,若桐扭过脸去,就像表示坚定意志般的狠狠抹了一把泪水,然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在眼前看了看,便抡圆胳臂,使劲的朝向河心甩去。
“咚”,石子落进河里,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135
近段时间,王安平表面看似平静如常,实则内心极其慌乱。
那天早晨,钱兴茂和钱二狗、猴跳三被警车带走,三人的婆娘和二哈一场混战后呈四角形的相对而坐、一个个怒目眈眈气喘咻咻的时候,王安平恰好散步走过。
“怎么回事?”因为对前情一无所知,王安平望着灰尘、汗粒、唾沫、血迹粘满衣服的四个婆娘,表情威严的喝问道。
一直在旁充当学舌鹦鹉和啦啦队员角色的李大牛急忙跑来站在王安平的面前,哈腰谄笑说道:“没事没事。这大清早的,几个婆娘闲得皮痒,就在一起操练操练拳脚;你来之前,她们已经进行过了'口水战’'指甲战’两个回合,现在正在进行第三个回合'屁股战’……”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王安平面露鄙夷之色的转过身去,看也不看李大牛一眼。
“我?啊呀,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李大牛一拍脑门答道,“我在给她们充当裁判员兼解说员的角色。——各位观众,各位观众,目前的战况是……”
“安平叔,兴茂、二狗、猴跳三刚被公安带走了!”旁边另外两名围观劝架的妇女看李大牛半天答不到正点上,便快言快语的说道。
王安平直觉得脑袋“嗡”的一响,似有万千蜜蜂突然飞临顶门一般,身子也轻微的趔了两趔方才保持平稳:“胡闹,简直胡闹到家了,一大清早跑来村部门前打架。回去,每人把村规民约抄写十遍!”
说完,王安平苍白着脸,强支身架背手迈步匆匆离去;直到关闭院门躺卧床上,又接连服用两瓶安神补脑液,犹自觉得心脏惶惶乱跳不止。
——怎么回事,兴茂、二狗,还有猴跳三被公安带走了?难道是“3·18”事故案发了?如果真是“3·18”事故案发了,估计兴茂、二狗和猴跳三很快就会攀咬到自己;如果真是攀咬到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3·18”事故可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要案啊!平日自认足智多谋的王安平此刻完全没了主意,满脑子直觉公安早就已经掌握案情线索了,前来抓捕自己的警车现正驶在路上了,明晃晃的手铐马上便要递到面前了。正在六神无主慌乱不知所措之际,院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不好,公安来了!”王安平失声惊呼着,同时腰身一弯麻利的钻在了床下。
“哈是,哈是,——谁家的鸡,大白天飞到我家院里来叨吃米谷,再不走当心我逮住炖吃了你!”院内响起老伴赶鸡的声音。
王安平听得真切,这才松一口气从床下爬出,抿了抿额角的汗水,大步走到堂屋门下,黑丧着脸呵斥老伴道:“赶个鸡叫唤那么大声音干嘛,拿根棍子去赶别人会把你当成哑巴卖吃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安平始终都处于一种心惊肉跳、风声鹤唳的状态,尤其是睡到半夜常会突然醒来,通体汗水淋漓,心里烦躁得如同塞了一团乱草似的;即便是白天,正在说话做事时候也会突然走神,一听到车辆的鸣笛声便会控制不住的浑身发抖。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异常表现,王安平推说身体不适,报经赵夏莲同意,由赵士乐和杨大眼协商主持村部工作,自己则呆在家里休息将养着。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太阳照出鸟儿照鸣,臆想中的公安、警车、手铐根本没有出现,王安平又渐渐的胆壮起来,秘密跑了两趟禾襄市,通过一条极其私密的渠道打听到钱兴茂和钱二狗被抓后,均暂时羁押于禾襄市看守所内;打听到在受审过程中,钱二狗胡攀乱咬,一会信誓旦旦的说是受了赵夏莲的指使,一会又言之凿凿的说是受了王安平的指使,全然没有半句可信的话;而钱兴茂则一口咬定说是受了赵夏莲的指使,因为赵夏莲想从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程中捞取好处,项目施工方没有满足她的要求,所以故意制造事故给施工方使绊加压。——幸亏公安方面早知赵夏莲与此全然无涉,方才没有采信钱兴茂的口供,也方才没有节外生枝,引发一起无中生有的冤案。
弄清内情后,王安平便通过那条私密渠道给钱兴茂传话进去:只要不攀咬自己,确保自己安全,那么他和钱二狗将来获得自由后,他愿再给两人拿出六万元钱;钱兴茂也捎话出来,让王安平尽管放心,他就是宁可被判刑也决不会出卖王安平。得到钱兴茂的答复,王安平这才彻底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也才每日正式到村部上班了。
这晚从村部下班回到家里,王安平一直觉得心内郁郁不畅:他以为村里离开他,各项工作必然无法运转甚至停滞不前了,没想到赵士乐、杨大眼和其他两委成员如鱼得水配合默契,非但“美丽乡村”“传统村落”建设照样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另有脱贫攻坚、大气污染防治等三项工作在全镇位次排名靠前,不禁又觉失落起来,认为赵士乐和杨大眼定是受了赵夏莲的指使故意晾自己,在全村人面前玩自己的难堪,最后竟由不畅、失落进而无端的生出恨来。
然而这只是现实的一个方面,更让王安平无法忍受的现实的另一个方面,是他感到自己在村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钱兴茂和钱二狗同时身陷囹圄已自不必说了,李有才是跟随自己十几年的老人了,从来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撵鸡,可是说声翻脸就翻脸,连个原因内情都不知道,偶尔在村道上相逢也是气哼哼的别转头去,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猴跳三既胆小怕事又利欲熏心,东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不是可交之人;李大牛那就更说不得了,说话做事全不照竿,看见酒肉比看见爹娘还亲,吃完喝毕抿抿嘴巴就敢在背后骂你;至于村中其他几户受过自己恩惠的人家,大都是有口无心有心无力,半点也不能帮着自己……
晚饭时候,王安平吩咐老伴炒了四个小菜,开了一瓶老酒,然后独坐桌前形影相吊的自斟自饮着,心里忽而想起当日钱兴茂、钱二狗等人在时揎拳捋袖、吆五喝六的热闹气象,忽而想起当日自己走在村道上时昂首挺胸、前呼后拥的威赫气派,失落、郁愤、苦恼的感觉又很增加了几分。大约在喝过三四两老酒后,王安平胸中的满腔恶气简直不能自抑,几乎就要喷薄而出了:闹到今天这种地步,追根溯源,全都是因为赵夏莲……
可是说来日怪,自己每次处心积虑的出招进招,每次都觉有七成八成的胜算把握,为什么到最后却连赵夏莲的半根毫毛也未能损及呢?——嗯,是了,因为赵夏莲背后有人啊。赵夏莲背后的人是谁呢?是镇党委书记李颉,对,就是镇党委书记李颉!
想到这里,王安平恍然大悟并得出结论:要想扳倒赵夏莲,必得先从李颉身上下手;不是有个成语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吗?不是有句俗话叫“树倒猢狲散”吗?李颉倒了,她赵夏莲不就自也跟着倒了吗?——所以,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扳倒李颉!
在乡村这个最为基层的官场里浸淫了数十年的王安平深知,当前形势下,要想扳倒政治上的对手,大多需从经济问题下手。——李颉有经济问题吗?没有!那怎么办?就道听途说、无中生有的编造几条呗!对了,去年全镇推行土地“三权分置”改革,钱兴胤能在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会议上中标,肯定和李颉有幕后交易;钱兴胤又是赵夏莲的前夫,如果从钱兴胤身上下手,左打李颉,右击赵夏莲,简直就是一箭双雕的事。好,就从钱兴胤在土地整理项目中拿到工程开始吧!……
接下来,王安平便借着酒意拨打了四十多年前一位老友的电话。这位老友当年曾经和他一道参加过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渠首会战,两人一张炕上打过通铺,一口锅里搅过勺子,关系非常亲密,后来回至省城步入政界,官至省纪委副书记,现在虽然因为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领导职务,但仍保留省纪委正厅级调研员的待遇;三年前王安平去往省城看病,老友不但自掏腰包安排食宿,而且还陪他在宾馆住了一夜。电话拨通后,两人先是热情寒暄,再是随意闲谈,后来当老友问及王安平的近况时,王安平故作悲酸的长叹一声:
“唉,当个农村干部真不容易啊,你想实实在在的为群众办点好事,可是掣肘扯淡的人实在太多;别的不说,仅那些苍蝇蚊子就够受的了,中央、省里的反腐大棒又波及不到……譬如说,我们这里的镇领导就借着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机会,把几千万、上亿元的工程全部交由亲友承包,然后从中大肆牟利……”
电话里,老友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有这样的事吗?”
王安平却又连连否认起来:“你看你看,作为一个受党多年培养教育的老党员老干部,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说说实话而已,没想到你就认真了。事情万一传扬出去,这些人在地方上都是实权派,手段很厉害的,我害怕受到打击报复啊!”
老友说道:“邪不压正,目下这种形势,借他们个胆子谅他们也不敢对你打击报复。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写个材料,既要事实清楚,又要证据确凿,然后快递寄我,由我亲笔批示转给地方上的纪检部门调查落实,一定要把这些胆大妄为、顶风作案的腐败分子绳之以法!”
“好,那我就舍得一身剐,也要把这些腐败分子拉下马了!”王安平直觉得心花怒放,几乎就要手舞足蹈了。
放下电话后,王安平立即走进西侧书房打开电脑,把近几年来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得到的消息或添油加醋或无限放大,或无中生有或肆意歪曲,其中便编造了钱兴胤通过赵夏莲向李颉行贿、最终拿到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情节,编造了钱兴胤恃仗关系在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偷工减料随意降低施工标准、赵夏莲由于自己的坚持正义出面制止而被迫取消钱兴胤参与工程建设资格的情节;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刻方才初步完稿。
将写好的材料精心审读两遍,增补修改几处地方,然后打印出来按照页码顺序订好,时间已是早饭过后;熬得两眼通红的王安平怀揣材料匆匆走出屋门,老伴在厨房内喊他吃饭也被他厉声回绝了,——他要立即赶往镇上将材料快递给省纪委的那位老友。
站在院门下面,王安平忍不住的在心里冷笑喝叫道:“赵夏莲,李颉,这下有你们的好戏看了。哼……”
“吱呀——”伸手拉开院门,院门下面站着四名工作人员;其中两名王安平认识,是镇纪委的办案人员,另外两名面孔陌生,各自出示证件,原来一个叫杨威,一个叫裴如安,道:“王安平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二十卷
136
赵夏莲在前,麦兜在后,两人正沿湍河南岸湿地公园中间一条竹林夹峙的沥青小道漫步轻跑着;清晨七点的太阳尚然有些发红,淋淋沥沥的透过繁密的竹叶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偌大的湿地公园内,三三两两不同年龄的市民散布在游乐场上、健身器前或红花绿荫下,有的练太极剑,有的走模特步,有的做广播操,还有的两手捧书朗朗晨读,为城市的早晨增添了许多的生活气息和幽曲雅韵。
赵夏莲和麦兜转过一道竹林屏障,忽然发现前面两三丈远处,清幽净洁的小道正中,默不言声的横站着一个瘦高男人,身穿翻领风衣,手插半腰口袋,鼻上架的大幅蛤蟆镜几乎遮蔽了脸庞三分之二的部位。
“老爸,前面有坏蛋挡道,看我保护你。”麦兜喊叫一声,绕开赵夏莲快步跑到前面,“让路,再不让路我就不客气啦!”
瘦高男人抬起右手食指将镜架顺着鼻梁慢慢压低,露出双眼,笑眯眯的望着麦兜,——原来却是钱兴胤。麦兜一个箭步跳前,顺势扑进钱兴胤的怀里道:“老妈,我就知道是你。怎么样,我小麦兜英明吧?”
“英明,英明,小麦兜童鞋真的很英明!”钱兴胤夸赞两句,接着语气一转,“我有话要和妈妈说,你先去那边玩会好不?”
“哼,又要干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啦?”麦兜伸手弹了一下钱兴胤的鼻头,然后颇不情愿的嘟哝着,沿着旁边一条杂色石子铺成各种图案的甬道快步跑开了。
在此期间,赵夏莲就仿佛没有看到钱兴胤似的,只管目不斜视的碎步小跑着;等麦兜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拐角处时,她已跑出二十米开外。钱兴胤见状,急忙促步追在后面。
沥青小道旁边,一座绿意盎然、水流潺潺的公园假山下面,一对年轻恋人正在逗弄一条毛茸茸的小狗:男的绕着一张石桌快步疾跑,小狗则在后面紧紧追着他的脚跟;跑着跑着,男的突然纵身跃上石桌,小狗看不见脚跟,只管绕着石桌一圈一圈的空跑,引得女的捧着肚腹,前仰后合的笑得喘不过气来。——尽管赵夏莲曾在心中发誓要把钱兴胤视作路人,即便狭路相逢也只愿无嗔无恨,然而此时此刻触景生情,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恨起了钱兴胤:是他,为了女色而玷污了自己纯真的感情,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是他,为了金钱而一次一次的给自己制造麻烦,一次一次的把自己推向困境……
“夏莲,夏莲……”钱兴胤一面小步紧跑一面压低声音叫道。
钱兴胤的嗓音嘶哑,干涩,甚至还似乎充满着疑虑惊惧。赵夏莲不觉心里一软,再加上不愿惊扰在附近晨跑锻炼的人,便在走到一株冬青树下时倏的停脚住步,头也不回的说道:“有事情吗?”
钱兴胤站在赵夏莲身后几步远处,沉默踌躇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期期艾艾的说道:“夏莲,我们即便不做夫妻了,可也不能成为冤家仇人啊。不错,我钱兴胤玩世不恭过,游戏人生过,我钱兴胤坑陷过人,也被人坑陷过,可是这次,我是认真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我马上就要破产了!……”
“罪有应得!”四个字在赵夏莲的心中转悠几遍,但却终于没能出口,落井下石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说的,何况事到如今她宁愿永远不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她只是舒了口气,慢慢的抬起眼睛,仰望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空,那副专心致志的神情,仿佛丝毫没有听见钱兴胤的话。
钱兴胤站在那里,惴惴不安的望着赵夏莲的背影。
半晌,赵夏莲终于硬起心肠,既不回头也不答话,继续小步朝前跑去;钱兴胤见状,急忙快步小跑着跟在后面。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赵夏莲愠怒的喝问道。
“现在能救我出脱困境的,也就只有你了。”钱兴胤一面亦步亦趋的小步快跑以和赵夏莲保持并行,一面压低声音说道,“夏莲,看在往日夫妻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不能!”赵夏莲干脆利落的答道。
钱兴胤可怜巴巴的说道:“夏莲,我去年在水源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中的三百万先期投资彻底的打了水漂,这事虽然由你而起,但我并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利欲熏心,下手太狠,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随意降低施工标准,不肯服从职能部门监理。还有邬辛旻那个婊子,她害了我:在我有钱的时候她天天象帖膏药一般粘腻着我,欺哄着我,我挣到的钱几乎全部进了她的腰包;现在看我快要倒霉了就躲着不肯见我,摆出一副冷若冰雪、拒人千里的模样。她,她把我害得好惨!……”
“赵大经理,我记得有句老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大概说的就是你吧?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本性难移啊。别看你现在说得凄凄惨惨的,当初你在设套害人的时候,可从来不是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啊;将来如果你重新发迹的时候,恐怕也会早将这些话抛在脑后的吧?……”赵夏莲努力抑制着各种交集而来的复杂情感,长长的呼出一口积郁已久的闷气,冷笑说道。
“夏莲,知夫莫若妻,我的为人别人不了解,你还能不了解?”钱兴胤掩饰似的嘿嘿干笑两声,然后摆出满脸无辜的表情说道,“我钱兴胤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平时嘴上喜欢吹牛,可什么时候真正设过套害过人啦?——纯属子虚乌有的事情嘛!……”
赵夏莲忍不住的骤然停步,侧转身去,冷冷的逼视着兴胤的双眼,说道:“是啊,赵大经理,你的为人别人不了解,我赵夏莲还能不了解吗?——我问你,我赵夏莲收受巨额贿赂的视频,到底是谁剪接拼凑并向纪委举报的?我问你,我赵夏莲在由省城返回的路上被围追堵截被污蔑造谣为人贩子,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操纵那些坏人的?我问你,我赵夏莲在主持扒淤河跨河大桥的修建工程中水泥预制板中途断裂、导致五名民工受伤的'3·18’事件,又到底是谁参与策划制造的?……”
“夏莲,我就实话实说吧,向纪委举报你收受贿赂、买通坏人对你实施报复的事确实都是我干的,”钱兴胤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可'3·18’伤人事件绝对和我无关,——钱兴茂和钱二狗不是早都落网了嘛!”
赵夏莲双目几乎就要喷出火来:“钱兴胤啊钱兴胤,你就别再在我面前装蒜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公安方面的朋友透露消息,说根据他们侦查的结果,发现'3·18’伤人事件除了王安平、钱兴茂和钱二狗,还有另外两人参与作案;他们正在继续调查取证,一旦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们便要采取行动了。——这另外两人,你自己心里大概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是谁了吧?”
“我……”钱兴胤仿佛陡被雷击似的,一刹那间脸色煞白,身体轻微的颤抖起来。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
忽然手机震响了铃声,赵夏莲摸出手机,刚刚摁下接听键,听筒内便传出了李颉急促的声音:“赵夏莲同志,请你马上赶回镇上,我有急事需要和你商议……”
在赵夏莲招手喊叫麦兜的间隙,钱兴胤前进一步,哭丧着脸说道:“夏莲,我实话告诉你吧,因为找不到工程项目,我们亲手创下的'黑马’公司已经关门停业将近两月了;因为外欠钱款多达三百余万元,我每天只能东躲西藏昼伏夜出生怕被人逮住讨债;因为和王安平一道参与策划制造'3·18’伤人事件,我每次一听到警车笛声就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筛糠。我知道我这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可我还得活下去啊。现在,我就像溺水将死的人一般,能丢给我一根救命稻草的也就只有你了……”
赵夏莲拽着快步跑来的麦兜一道向前走去,麦兜一边走一边回头冲着钱兴胤摆手告别。
“夏莲,只要你肯伸手拉我一把,我情愿真心向你悔罪……”钱兴胤在后面紧追几步,看看赵夏莲丝毫没有停步回头的意思,只得满脸绝望的蹲下身去;然而仅仅只是片刻,便又猛的站起身来,不管不顾的冲着赵夏莲大声叫道:“我会东山再起的,赵夏莲你等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东山再起的一天!”
赵夏莲仿佛没有听到钱兴胤的喝叫,只管手拉麦兜,迎着湿地公园近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大步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控制不住的滚滚涌流了出来……
“纪委收网了,王安平已于今晨七点被办案人员带走。我通知你回镇,就是想商量一下仲景村的善后工作……”五十分钟后,赵夏莲走进了李颉的办公室,李颉起身相迎并开门见山的说道。
看到赵夏莲面现惊诧表情,李颉倒了杯水递在她的手边,语气相当严肃的说道:“镇党委原本奔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始终不愿对王安平采取强制措施,一来因为你是兼职干部,需考虑到仲景村的安定团结大局;二来王安平毕竟受党教育多年,期望着他能自己认识错误,悬崖勒马,早日回头。可实在没有想到,他不但对自身存在的严重经济问题毫无悔改之意,反而变本加厉,猖狂反扑,参与策划制造了'3·18’伤人事件;除此之外,更有一件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事情?”赵夏莲手端水杯刚刚坐下,听得李颉口气异常,不觉抬头惊问道。
李颉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叠材料递给赵夏莲,同时面上现出愤慨表情:“这是纪委办案人员在对王安平采取措施时候发现的,他们专门复印了两份送交镇里,——王安平竟以实名举报方式,向省纪委领导反映我和你都存在着严重的经济问题……”
因是同村长者,又曾一道搭档工作将近两年,所以赵夏莲原本对王安平被纪委办案人员带走一事尚存几分惋惜同情,然而此刻接过材料,粗粗浏览一遍后,登时气得脸色涨红,牙齿咬响,原来文中不但清楚指出她和李颉打着“三权分置”旗号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肆为自己谋取私利,而且还隐晦点到她和李颉长期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因被丈夫钱兴胤捉奸而最终被迫离婚……
“造谣,诽谤,卑鄙,无耻……”赵夏莲直气得浑身哆嗦,翻来覆去只能说出这样几个字来。
李颉则恢复镇定情绪,语调冷静的说道:“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过毕竟邪不压正,玩火者必自焚,王安平最后的疯狂终以失败而告终!”
赵夏莲想了想后也努力保持淡定,说道:“其实在村里大家都还是比较尊重王安平的,因为他整日居高临下,摆出一副长者风范,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内心竟然如此险恶下流……”
“你觉得目前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李颉征询的问道。
赵夏莲说道:“王安平如此无中生有,虚构编造,原本不值搭理,不过既然材料到了纪委办案人员的手中,我觉得就顺便请纪委的同志做一个调查,给群众一个明白,还干部一个清白!”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李颉说道。(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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