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3)(小说连载)
邓州风物志之
梦里依稀农民泪
文|张书勇
3
在那样的年代,为什么身为农民,却要剜窟窿打洞的逃离农村?为什么考不上学,宁肯自杀也不愿重返农村?
原因只有一个:农村穷,农村太穷;农民苦,农民太苦!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每读陶渊明的田园风光诗作,总为其中那些闲适、恬淡、平静、安详的乡村生活气息描写而深感震撼:多么理想的人居环境啊,多么诗意的农家生活啊,身处这样的环境安享这样的生活,夫复何求啊!
然而,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身居封建士大夫阶级的李绅因为替农民说了几句实话,从此便被农民世世感激,代代铭记;但事实上他也只是仅仅涉及了农村生活、农民苦难的皮毛,对于农村的生活、农民的苦难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他还没有真正深入到农村生活的内核,没有真正深入到农民灵魂的深处,还没有真正写出农民苦、累背后的哭和泪。——事实上,千百年来农村的穷困,农民的苦难,也决不是短短一首诗、寥寥几句话就可表述明白的呀!
你见过农民一年四季赖以蔽体的衣服吗?身为农民,几年里可能做不上一件新衣,甚至一辈子穿新衣的机会也寥寥可数,即便是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也是秋冬季改棉,春夏季改单,用农民自己的话说就是“黄鼠狼去赶集,就那一身皮”;夏天里实在太热,就整日的光着脊背,脊背由此而被太阳晒成酱赤色,冬天里实在太冷,买不起棉花就把苞谷胡须羼着破絮烂套缝进袄内,买不起袜子就把苞谷胡须塞进鞋壳借以抵御寒冷;即便新做了一件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将其穿得破烂成绺、肮脏油污誓不罢休。要走亲戚了,身上的衣服面子又脏又破,不堪见人,那就翻过来把里子露在外面,里子总比面子多少要好上一些吧?实在连里子也烂脏得无法翻露穿出的时候,那就借。一个村里总有那么一家两家家境稍微宽裕的,曾经做过一件两件新衣的,于是就成了全村人借的对象,东家借了西家借,南家借了北家借;借,也是要有代价的,首先是卑躬屈膝,好话说尽,其次是走完亲戚回来袖了糖果馓子什么的,必恭恭敬敬的奉上几颗几片,再次是人家有什么活路需要帮忙了,立刻屁颠屁颠的抢在前面。至于鞋子嘛,那就更不必说了,总之能打赤脚的时候,那是坚决要把鞋子“顶在头上”的(这是当年邓州农村流行的一种说法,意在形容农民对于鞋子的珍惜);人有两脚,两脚左右对称,鞋子自然也该做成左右对称的两只,左脚穿左鞋,右脚穿右鞋,这样脚才会舒服,但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有的人家却把鞋子做成完全一样的两只,左脚可以穿右鞋,右脚也可以穿左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鞋子不认脚,穿起来就不容易破了;鞋子破了,前面露着脚趾头,后面露着脚后跟,家境宽裕的花个两分钱请鞋匠补上一补,家境拮据的自己动手,大针粗线,纳进拔出,做工虽然不如职业的鞋匠,但却毕竟节省了钱呀……
你见过农民一年四季赖以果腹的饭食吗?农民是粮食的生产者,然而即便是在三夏大忙、累得几要喀血的时节,也从不敢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更从不敢浪费哪怕是稍稍的一粒粮食。在当年的邓州农村,粮食又叫“口粮”,口粮口粮,就是既要按照人口的数量分配,又要颗颗粒粒都得进入口中的意思。如果口粮略微有所盈余,那就赶紧粜了吧,因为除了统筹提留,除了摊派集资,还有老人看病,小孩上学,儿子结婚,闺女出门,还有灯里的油,罐里的盐,张家的情,李家的债,还有房顶漏雨,得补上一补,院墙坍塌,得修上一修,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啊,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当家不知道家主难啊。一年红薯半年粮,这是当年邓州农村绝大多数人家生活的真实写照:一日三餐,早晚两顿红薯稀饭,中午一顿菜多面少的糊汤面条,只在来客或是过节的时候才敢吃上一顿细米白面,才敢烙上一张两张薄饼。总之是有杂面的时候,坚决要将好面(即麦面)节省下来,有野菜的时候,坚决要把杂面节省下来。平常时日里,一到晚上父母就要教训孩子们说夜里不做活,喝点苞谷糁或红薯面稀汤也就算了。雪花飘飘北风啸啸的冬夜,父母炒上一把苞谷花,孩子们每人分上那么一小捧,咯叭咯叭嚼得半碎不碎的咽进肚里便是一顿晚饭了;有时因为太冷,而又缺乏食物,只好熬着一锅一锅的辣子开水,全家人挤在灶下轮流盛喝,意在发汗御寒,更有时连辣子也舍不得熬,因为辣子毕竟还能卖钱,就把辣子秆放进开水锅里熬,辣子秆毕竟孕育过辣子,也带着那么一股辣味,也能将人喝得额头上汗淋淋汽氲氲的呢。荒春头上,二十来岁的精壮劳力去往田里干活,早饭时候喝下肚去的那么一碗稀饭不敷肠胃消化,饥肠辘辘腹响如鼓,于是就在半午时候头下脚上的躺在坡坎下,好将胃里残余的那点食物慢慢的倒返回来抵御饥饿……
农民的衣食如此,然而农民又是从事着怎样的繁重劳作呢?身为农民,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没有过片刻的闲暇时间,天天都是起五更爬半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挣扎着忙活着。春播秋收,冬耕夏作,活路撵贼似的追着你,直追得你连滚带爬,直追得你屁滚尿流,更直追得你就连睡觉时候也会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摆出种种干活姿势,正如那首民谣所唱:“黄瓜鹭叫喳喳,农家活路乱如麻。摊了场,去种地,还要堆垛防雨下;割了麦,先锄花,接着灭茬种芝麻;……”那一背笼满满实实的烟叶起码也有百多斤重,你背在身上需要走完二三里地的路程才能到达目的地,中途绝对不敢停歇,因为背笼一放地下就再也背不起来了,实在不能撑持时候,只好找个坡坎,将背笼底部稍稍搁放坡坎上面,双肩还得在下面死命顶着,略略喘口气后便得继续赶路;那一满拉车的粮袋,你双手驾把、单肩挎了襻带的拉着朝向坡顶爬去,端直爬上坡顶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于是只好左拐右扭的走“S”型路线,两腿颤颤摇摇不能踩实脚步,襻带勒进肉中足有二指多深,汗滴如雨,气喘似牛,可你就是挣破肚皮挣断肠子也得给拉上坡去呀,因为假使稍一松懈,连车带麦,甚至还会拖着人翻下坡去,后果不堪设想……焦麦炸豆的天气更是人人累得咯血,两三岁的孩童,尚不懂事就在田里跟着大人劳动,怀孕的产妇,临盆的前一分钟还在手握镰刀割麦。有人在顶着烈日干活时候热得中暑,有人在给烟叶打农药时候因为中毒而死,还有人在打麦时候因为胳臂被机器齿轮绞断而终身残废……冬季农闲时节,想着总该喘口气了吧,可是不能呢,还有许多活路在压着手呢:上了年龄的老人掮着长铲,长铲后面挑着竹筐到处拾粪积肥,有的一个早晨便能跑遍方圆十多里地的村子,一泡尿憋得尿泡生疼也必尿在自家地里,女人们在家中纺棉织布,缝补打扫,也没有一刻闲暇工夫;落雪了,不能拾粪了,于是全家人又围坐火盆前,日夜不停的扣着包谷穗,剥着花生……(未完待续)
图|网络
--End--
Dec. 15
2017
《邓州风物志之 家 故园 老地方》为张书勇新近创作的一部全面解析邓州风土民情、风物特产的长篇叙事散文,是了解邓州、追忆邓州的最佳文选,其上部30万字已经全面完工出版,定价为60元,欢迎订购。联系微信:zhangshuyong72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