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可谓现代诗歌的上游。那年头,四川诗人呼啸成群,集结在成都。钟文早年支持朦胧诗的出现,常为《星星》诗刊撰写诗歌理论文章和诗评文章,身边就自然而然地聚起一帮诗人。据北岛回忆:“军师钟文出谋策划,跟着摇旗呐喊,要说起来当年翟永明和欧阳江河都是他的学生。”
在钟文看来,四川是一个诗歌的大盆地,四川人天生的外向流露,爱夸张、爱表达等特点,养成了他们天生的诗歌情结。一次偶然的际遇,钟文认识了诗人翟永明,并为她的《童年纪事》等一批早期作品写作诗评,发表在《星星》诗刊上。自此播下诗歌的种子,从成都出发。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钟文的新书《光与岸:钟文诗论集》中,谈诗人翟永明印象的文章。“从生命最根层来说,只从人的肉体的根子上去索取食材。诗人是最聪明的,仅停留于对外在的摄影和摄像层面,永远成不了诗人的。”
文章选自《光与岸:钟文诗论集》
2013年,钟文(左五)参加翟永明在上海举办的诗歌朗诵会
钟文(1944-2017)浙江绍兴人,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成都大学、深圳大学任教。1980年参加定福庄「诗歌理论座谈会」,与谢冕等一同为朦胧诗辩护,并与北岛、顾城、杨炼结为好友。1990年代赴法国经商,回国后重拾笔墨,从事诗歌评论。著有《诗美艺术》《那趟从不停靠的列车》等。
小翟和我相熟在八十年代,我认识她是因为那个时我在成都大学任教,大家都知道我是搞诗歌理论和诗歌评论的,我的身边自然而然就聚了一批写诗的人。四川又是一个换纯天然的诗歌大省。为什么四川人会有写诗的习惯呢?中国历史上,四川并不出大诗人,但为什么这几十年来,四川成为中国出诗人最多的一块土地?我认为有以下几个原因:
▲ 第一,四川人是天生的一种过敏气质,他们的心的底片是特别容易曝光的。他的情感的细胞相对而言特别敏感。这是我与四川人接触后的一个感觉。▲ 第二,中国这么多地方,四川人的本真性相对而言比较强,他们在一块盆地中生活。这块盆地相对自给自足,即便是在困难的时候,他们还是能够得到相对的温饱,不像中国的有些省份,人的生活最基本的需求是得不到满足的。有的地方为了吃饭可以出卖一切。生活的这样一种相对的条件促使人的灵魂的本真性得到很好的滋养。而本真这个东西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或者说是一种气质要素,没有这种气质要素的话,很难成为诗人。▲ 第三,我感觉到四川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生活的时候,就性格习惯而言,他们有一种表现的欲望,这种表现欲望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四川人在生活中喜欢表演,喜欢张扬自己的个性,喜欢说话。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人,如果不喜欢把个人的东西夸大,不是一个认为“我”就是最伟大的“我”的那种人,是很难成为诗人的。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包括在上海,能见到很多的老百姓,上海的老百姓是不张扬的老百姓,喜欢向里面收缩,不张扬,这种没有表演欲望,不张扬的,不把自己的内心夸大地说出来的个性和气质,导致他们成不了诗人。四川人是天生就有表现的这种气质,就普遍而言,他们很容易自然而然成为诗人。▲ 还有最后一个原因,我认为四川人有一种向内的凝聚性,他们有一种很认真的小范围的切磋精神,互相抱团取暖,互相切磋,自然而然就成为一个小圈子,甚至一个大圈子。我想,这几个原因就促使四川出了很多诗人。我接触过流沙河那一代人,包括石天河、白航、李加健等,在五十年代这一批人在整个中国都是耀眼的。到了八十年代以后,看整个中国的诗坛里面,几位大家,包括柏桦、欧阳江河、翟永明等都来自四川,我认为一定要从地域文化,从一个地域的集体无意识,或者叫文化下意识上去研究这个创作现象。
翟永明,1986年秋
翟永明,诗人、作家、文化品牌“白夜”创始人。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6年离职,后专注写作。著有诗集、诗文集:《最委婉的词》、《完成之后又怎样》、《十四首素歌》、《行间距》、《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毕竟流行去》等多部作品。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曾举办摄影展:2015年连州国际摄影展《翟永明/高原/杨瑞春三人展》,2016年《诗与远方》联展,天津美术馆2018年《水告诉我什么》个展 上海汉源汇。
我是在八十年代认识小翟的,时间大约是在1981年,当时杨炼和北岛一帮人到了成都,我接待他们,然后我认识了欧阳江河、翟永明这一批人。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长得很有韵味,很特别,特别敏感,特别害羞,一种极度害羞的、内向的女孩子,我和翟永明见面之后也没有什么交谈,但总之是给我留下了一个蛮深的印象。我有一次到《星星》诗刊去办事情,就碰到了那时的主编白航,他跟我说:“钟文,你去读一下我们这一期的《星星》,里面有一个女诗人叫翟永明。”我回来读了,好像写童年的生活,我觉得写得很好,然后,我就马上写了一篇文章评论她的诗,第二期的《星星》又登了。这可能是评论翟永明的第一篇文章。
翟永明和我的交往有一点儿,但不过密,她老在我的印象中。等我从法国回来以后,我知道她已经是很有名气,在中国诗坛上排名靠前。也知道她最成名的作品叫《女人》,我也曾经翻过,但是从来没有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读她的东西。这一次,我为了写一本关于诗歌语言学的书,就去读她的诗。她的诗歌给我极大的震撼。甚至读她的有些诗歌,尤其是写她母亲的《母亲》这首诗,我眼泪流下来了。我即刻想打个电话给王寅,但是没打通。第二天打通后,我跟他说:“我昨天在激动的情况下,想跟你说一点我对小翟的一些印象,今天可能又偏于冷静了,但我还是要说这样一段话,小翟是中国近一个世纪诗坛之中一个伟大的诗人,你们那么多男诗人,合在一块儿都比不上她一个女人。”我这句话说完,王寅就表现出不满,说:“这好像不一定吧。”我说:“是的,你今天把我对她的评论拷贝下来。我不经意地突然发现,我的生活当中有一个中国最好的诗人。我读她的诗歌,不是一般的感动,是非常感动。写得非常好,这简直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一个诗歌中的女巫。特别有几首诗,像《母亲》这首诗。如果近百年来新诗人要排名,她一定是排在前十名之内。”我跟王寅还交谈了一些关于他对现代诗歌的看法,随后打通了翟永明的电话,我在电话里面没有把她像刚才那样说得那么高,我只是说:“小翟,我很惊讶,我认真读你的诗,你写得非常非常好!你绝对是中国当代诗人中的一个非常杰出的人物。”她很惊讶,在电话里说:“钟老师,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我说:“是的,我这是一个非常公允的评价。你相信我这个评价是不会错的。”我们交谈了一下,说好在上海见面的时间,再争取来一次对话。
左起:翟永明二姐、翟母亲、翟的哥哥(照片提供:翟永明)
海德格尔说:“爱的性质是:把人改变成所爱之物”(《细雨孤独之途》),海德格尔这句话的含义,我认为有两个,一个是爱与被爱,这两个角色是不断转换的,是互为主体的,不断使动,也不断被动。爱与被爱是有一方才决定另一方,没有一方就没有另一方。这种相互关系还包含着一种身体和灵魂的永恒运动,这种永恒运动我认为是宇宙运动的最好明证。海德格尔这句话的第二个意义是,这种爱是一种自然性与灵魂性的两面性的敞开,是爱的玄妙和深遂,是永远不可理解的。这是一个永远的斯芬克斯。平视是不产生永远的爱情的。平视是不会长久的,如果俯视为一个人的主要视角的话,被仰视的爱才会长久。但俯视的角度太大也有问题。爱太复杂了,一旦与性纠缠在一起,就更是复杂,但爱与性又不得不交涉在一起,爱的水里有百分之八十是性,爱又要与钱交涉起来。这种种矛盾纠缠,导致爱就像数学一样,可以不断地被演算,其奥秘最终却是无解。人很奇怪,面对着这样的斯芬克斯,解答永远是无效的,但又是那么热衷于去做这种数学游戏。那么多的无解,又有那么多的人为它苦恼,甚至自杀。法国的作者佛论巴索所言“两个人绝不会同时爱对方”,这是真理。一见钟情是虚设的现实。心灵沟通为特征的爱才无法真正的沟通,这就为悲剧留下了集体下意识。这世界上爱的最佳例子是萨特与波伏娃,他们两个人是若即若离(他们永远没有结婚,但永远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有第三者同时出现在身边,但他们最终容忍这些第三者,而且又排斥了这些第三者),一生又不离不弃。他俩的俯角和仰角是那样的和谐,甚至每个时间段、每个空间里都那么和谐,实在是一个奇迹。回到翟永明的诗,她在做一件危险的工作,她是想通过语言去达到她自己已经感觉到的彼岸,但语言牢靠吗?在到与未到之间,可以有一种期盼的神秘,因为她是去做不分明的隐喻的,但是这种语言的放手和放纵之间那么难把握,可能她做到了放纵,但是她不想放手就达不到目的。这种过犹不及的分寸感,在她的诗里面,我认为得到了非常好的结局。我的感觉是隐喻实际上有三种:前隐喻,隐喻,后隐喻。隐喻需要提示性,又要达到目的性,提示和隐藏这种份量拿捏得当,如果你完全提示清楚了,说这就是隐喻,谁还会警觉,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要做出像不提示的隐喻一样,完全隐藏起来,有极大的神秘感,这种高级的隐喻叫前隐喻。而现在我看到诗歌里面最多的隐喻是后隐喻。太多的提示,基本没有什么隐蔽,如果有人说它还是诗歌的形象性语言,我只能说它现在已经是一种形象的概念了。隐喻和象征是诗歌必要的终结——最忌讳的是太死,太喻事,太呆板,太不经意性,甚至是经营性的——或者像我这样把它们称为一种形象的概念,或者是一种符号,最好的就是一种浅隐喻,或者一种前象征。这种前隐喻或前象征是整个诗歌语言流畅中不可分段的一条流水,根本分不出结构场来,分不出来这是管子还是螺丝钉。它是和整个语言融为一体的,是一种生命的生存体。身体呀,你的出路在哪里,灵魂啊,你的依附在哪里,爱应该是诗人毕生所系之物。从生命最根层来说,只从人的肉体的根子上去索取食材。诗人是最聪明的,仅停留于对外在的摄影和摄像层面,永远成不了诗人的。回过头来再审视翟永明的诗歌,她的诗里面有很多重的深渊。深渊感是一种绝望感吗?还是一种探索感?她的诗歌有很多的黑夜,这是一种原罪的痛苦呢,还是一种瞭望的远景?那么多的黑夜,是根子里的忧郁者吗?她向黑夜倾诉时的眼泪,是多还是少?
我曾在电话中对翟永明说:
“千万不要窒息你内心最深的裂动,这是生命的动力,驱赶罪恶感,放索它,在这当中自然会有可能超越的。在知识的树上是没有罪孽的,罪孽是不会长在知识的树上的,这棵树即便是有毒,可能也是有用的,它可能是一种疾病的解药。不要相信亚当、夏娃和蛇的故事,那是带有神意的巫言。人实际上是希望能找到生命中的解毒药。一定程度上,解毒的药是毒品,但是比没有毒性的药要好得多,所以你要置身于荒诞。面对着自由的坠落,我要特别指出,身体的坠落是可以引向灵魂升天的,坠落也是一种飞翔。这种滋味应该是面向自由的状态,一切都是可能的。而面对爱与性,可能生出多少的真与美的世界,远远要比这现实的世界要多得多。
你很像穿行于黑夜中的羽毛体。你的《母亲》是九曲回肠的情感与那语言的音乐做了天衣无缝的衔接,这首诗你写了很久,那是你用一口气把它写出来的。写给爱的爱,写给痛的痛,写给苦的忏悔、追忆。这首诗是永远可以留下去,在中国的诗坛中一定是排在最前面的。”
有些人会说小翟现在写的诗不如八十年代写得好了,小翟在电话里面跟我说,她在九十年代也是写过一些好诗的,她在电话里面列举了好几首诗。好像是的,为什么呢?因为没有痛感了。痛,没有触感了。她在八十年代,那种大风大浪把她纠缠到深渊里去,于是就生出了这么多好诗来。现在她的灵魂是不是已经结疤了,已经厚得用锥子扎也没有痛觉了,是不是呢?我得问她。上帝给诗人最好的运气是不幸,但谁会热爱不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