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戴本孝:擅长枯笔,深得元人气味(上)
戴本孝是清初画家,其字务旃,号鹰阿山樵,安徽和县人,属于正统的遗民画家。束新水在《从实景到画景:戴本孝澄怀味象画故国》中就给出这样的界定:“严格地说,遗民必须生活在新旧两个王朝交替之际,无论他们在前朝是否出过仕、有过功名,都不应在新朝参加科举考试博取功名,更不能做官。另外,作为一个遗民,他的内心深处应该要有强烈的遗民意识。如此看来,梅清、石涛都谈不上是真正的遗民,而渐江、戴本孝就是。”
阮荣春在《清初画坛率先吹起的反复古号角——戴本孝学术思想浅析》一文中,将清初山水画坛的大势分为两派:“一是以'四王’为首的'复古派’,他们凭藉政治势力,将赵孟頫、董其昌先后掀起的复古之风更推至前所未及之深渊。他们惟趋模拟之一途,以古人笔墨为不易之程式、迷津之宝筏。由是'家家一峰,人人大痴’,到了'画不师古,如夜行无烛,便无入路’的地步。”
阮荣春在文中分出的第二派则为:“与之对立的则是以遗民画家为代表的'革新派’(或曰'遗民派’),他们人数虽少,但屈疆于时,在政治上采取了不与清统治者合作的态度;在艺术上亦锋芒烁烁,直与复古派相抗争。他们一反模拟时习,强调师法自然,抒写作者性情,以及'借古开今’等主张,给一派死寂的画坛带来了生机。”
戴本孝《华山毛女洞图轴》浙江省博物馆藏
以此可知,作为遗民派画家的戴本孝,因该派有着不同于时代的画理,故而又被归之为革新派。后人之所以给出这样的归类,当然与戴本孝的人生经历有直接关联,这种关联要从他父亲讲起。光绪版的《直隶和州志·人物志》对戴重的重要经历有如下记载:
戴重,字敬夫,性至孝,喜谈王伯大略,能诗,善属文,下笔数千言立就。年四十为诸生,崇祯甲申,拔贡生,廷试第一。马士英当国,以重应制语切时政,深衔之,将中以罪,中允赵士青争之,乃寝。初得湖州推官,士英索其澄泥砚,不与,乃改廉州。未任,会国变,遂与王元燮结太湖义旅,为一军,吴江吴阳,宜兴卢象观相檄为首尾。攻复湖州,殊降者,三失而三复。转战三月,被流矢洞胸,潜居僧寺,作绝命词十五首,绝粒而死。友人私谥曰:“文节先生”。
戴本孝的父亲名戴重原本是一位文人,崇祯末年廷试第一,因马士英关系恶劣,致使被贬。崇祯帝自尽后,戴重与王元燮在太湖地区组织了一支军队来抗清,经过三个月的苦战,戴重被流矢所伤,潜伏到寺院内,后来因为不愿苟且偷生,竟然绝食而亡。
章学诚主纂的《和州志》中记载戴家情况更为详细,该志中称戴本孝的远祖随明太祖朱元璋征战时因攻取和阳有功,得以食其千户,获赐宅地,戴氏子孙在和州已传十代。而戴重参加了复社,崇祯十五年,他曾上书皇帝提出迁都陕西,然而他的建议未得到重视。南京被清军攻陷后,戴重与潘国赞等人召集两千余人来抗清。关于戴重被流矢穿胸后的情形,《和州志》中所载的情况为:“及重被创危急,本孝潜用小舟载归,时逻徼甚严,咫尺皆有厉警,重卧舟中创甚,本孝宛转支应诘者,卒得脱去。即护重将家,航江千里遁归。”
戴本孝《华岳十二景图册》上海博物馆藏
根据记载,戴重受伤时,戴本孝赶到了身边,将父亲藏于舟中,而后与拦截者斗智斗勇,终于将父亲送回家乡。然而戴重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连累乡里,故离家进入深山古寺出家为僧,同时将家中老小留在家乡由长子戴本孝负责照应。躲入深山的戴重,仍然以苟且偷生为耻,于是不顾子女们的哀求,绝食而亡。
父亲的刚烈与忠孝给戴本孝留下了深刻记忆。戴重有五个儿子,以本孝为长,于是本孝按照父亲的嘱托,在战乱年代率领家人辗转多地,生活十分困顿。待时局安定之后,他又率领家人回到故乡,隐居在鹰阿山庄,这一住又是十几年。
清康熙初年,远游多年的二弟戴移孝返回家乡,娶妻定居。于是戴本孝将家中老小转托戴移孝来照料,自己开始到各地游览。在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过程中,他以自然为师,创作了一系列山水画。《和州志》中称:
本孝因得肆力于诗古文词间,以其余慧,习绘画业,临摩金石古文,若隶楷法书,皆有事外远致。重卒后,以布衣遨游四方。因陟泰山,走京师,西访周秦古道,登华岳之巅,所览山川云物,奇谲变化,胸中岳岳不可遏抑,即奋笔为图画,作太华分形图十有二,所得颇自经奇。是时高隐之士,意气颓放,率以绘事见长,若徐枋、萧云从、江弘仁辈,皆以意所独构,咸自名家。本孝兼其长,颇为时所推许。
康熙元年冬,戴本孝在歙县见到了渐江和尚。这次相见可谓是戴本孝艺术人生的转折点,尽管渐江比戴本孝小十岁,戴却从渐江那里吸收了不少的绘画观念。渐江是新安画派的代表人物,师法倪瓒,却又不“专摹云林”,他的绘画方式乃是以自然为师,尤其以画黄山见长。渐江的疏体山水画风给戴本孝以很大影响,后来戴本孝几次上黄山游览,通过观察实景来绘黄山景色。
戴本孝《秋雁客话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某次渐江前往庐山,戴本孝为其践行,而渐江离去时,戴本孝为他写了一首诗:“林光山气最清幽,添个茅屋更觉投;读罢蒙庄《齐物论》,端居一室得天游。”(汪世清、汪聪《渐江及其师友活动年表》)次年年底,渐江圆寂于五明寺,戴本孝在《山水画册》中题写道:“似此云泉树,生居黄农天,奇影落人世,悔做画图传。”这首诗作乃是对黄山景色之描写,而其又题到:“黔海松石古人多未见,况画可摹邪。引为近玩,仙帝所嗔,余与友渐公不能无谴也,彼盎松囊云者,当复如何。”由此可见戴本孝对渐江的怀念。
康熙十四年,戴本孝已年过半百,又再次登临黄山。广东省博物馆藏有他所绘《黄山图册》,束新水对该册评价说:“戴本孝的黄山松很有个人特色,他的《黄山绝壁松图》从实景到画景的过程中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其中借景法的运用尤为巧妙。”而对于其中一图的画风,束新水又说道:“此画上戴本孝题'仿范华原笔意’,即模仿北宋画家范宽的笔意,但细看此画用笔、用墨似乎范宽的影子不大,还是戴本孝本人的绘画风格居多。北宋画家用笔笔笔见笔,无论勾山石之形还是皴山石结构都明显的见到用笔,而戴本孝则不然,焦墨勾山石之形,再以更干枯之笔皴擦山石结构,很难看出明确的用笔,这也是戴本孝绘画的特点之一,与范华原的风格并没看出太多的紧密联系。”
戴本孝与金陵画家龚贤也有密切交往,龚贤的山水讲究用墨,最擅长积墨法,而戴本孝作画也喜干笔焦墨。从绘画技法而言,两人的积墨法有相类似处,戴本孝晚年作品《焦墨山水图卷》就是以焦墨来写元人意境,此画在风格上与龚贤作品颇有相似之处,以至于后世学者认为此画有可能是龚贤代笔。可见,两人在绘画用笔方面颇为相像。戴本孝作过一首《赠龚半亩》的诗:“古人真迹不易见,尘眼犹难辨真赝;真山原是古人师,古人尝对真山面……慨叹尚多向千载,何必古人皆同时;本来爻象写心境,六法各显河山影。”戴本孝在诗中明确表达了以自然为师的绘画观念。
戴本孝《山谷回廊图》
薛永年先生在《戴本孝三题》中颇为详尽地讲到了戴本孝与冒襄一家的交往,戴本孝年幼时就跟随父亲前往金陵拜会过冒襄,后来戴家又住在南京大报恩寺长达五年之久,戴本孝晚年每次来金陵都住在大报恩寺,为此他得以结识石涛。而石涛在戴本孝的画作上也多有题款,比如石涛在《该戴鹰阿图》上题诗:
迢迢老翁昨出谷,夜深还向长干宿。
朝来策杖访高踪,入座开轩写林麓。
细雨霏霏远烟湿,墨痕落纸虬松秃。
君时住笔发大笑,我亦狂歌起相逐。
但放颠,得捧腹,太华五岳争飞瀑。
观者神往莫疑猜,暂时戴笠归去来。
夏日访迢迢谷戴鹰阿于长干寺,纵观作画,雨中戴笠而归。
长干寺就是大报恩寺的别称,从此诗中可以看出两人关系之密切。两人同是著名画家,想来在画理方面也多有探讨。然谢砚在《我欲栖心归淡远,复嫌违俗过于疏——清戴本孝绘画风格与思想略论》一文中则称:“戴本孝有 '以天地为真本’'我用我法’之原则,石涛亦言'我自用我法’。石涛的早期绘画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受戴本孝影响。”
戴本孝与梅清之间也有交往,戴本孝比梅清大两岁,他们在书法方面多有交流,梅清在《雪中怀白发老友三十三首》中写道:“有客鹰阿能学仙,银髯飘向雪中妍。风流不逐狂年少,兰若呼为诗画船。”
戴本孝《烟波杳霭图轴》苏州市博物馆藏
从以上这些可以看出,戴本孝与黄山画派中的名家多有密切交往,尽管有的学者认为戴本孝并不属于黄山画派或新安画派,可是大多数的文章论述中,仍然将戴本孝默认为新安画派中的一员,而许宏泉在《写生·写心——戴本孝黄山之行及其〈黄山图册〉》一文中写道:“我认为,戴本孝的绘画艺术,渐江的冷峻、梅清的绵连、石涛的野逸、程邃的苍润、查士标的散淡,皆蕴藉其中,而朴茂一境皆出诸人之上,可谓集'黄山画派’之大成。即以戴本孝列黄山画派之首亦不为过。”
关于戴本孝的绘画理念,最为后世广泛引用者乃是他在71岁时所作《象外意中图卷》中的题记:
六法师古人,古人师造化,造化在乎手,笔墨无不有。虽会诸家以成一家,亦各视其学力天分所至耳。脱尽廉纤刻划之习,取意于言象之外,今人有胜于古人。盖天地运会与人心神智相渐,通变于无穷,君子于此观道矣。余画初下笔,绝不敢先有成见,一任其所至以为起止。屈子《远游》所谓“一气孔神,无为之先”,宁不足与造化相表里耶?
戴本孝在这里探讨了绘画应当师造化还是应当师六法的问题。六法的概念最早见于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虽然在此之前的诗文中也有人提到六法,但却是谢赫将这种观念整合成为了一种固定的说法,并且六法逐渐成为了品评绘画水准的尺度。然而到了戴本孝这里,原本被历代画家奉为圭臬的六法似乎变成了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