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谱系》序
在今天的中国学界,现代性研究早已不是一个新的论域,这可能也包括本书作者所主要依托的社会学领域或文化研究。可依我之见,如果现代性问题如果只是囿于文化与文学话语,学术研究总还悬浮于社会生活之海的浪涛波尖,我们无法知道冰冷的深水处究竟涌动着什么力量形成了海面上那可见的波峰。过去,我们讨论现代性,一是文学先锋语境中后现代思潮之时尚逻辑的历史反推,即寻求后现代的否定物;二是经济-社会学讨论域中我国现代化进程的实证性分析,这多为西方现代化理解的简单套用和移植。不能说,这些研究没有取得显著的成就,也不能轻言放弃这些重要的领域。但是,我们的现代性研究是不是还需要一种更深的理论推进?用一句话来勘破,即我们能不能在现代性背后发现那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力量和进程,这就是工业化和工具理性及其在全部存在中的泛化。这恐怕会是一种全新的现代性研究理路。据我所知,这种研究最早的开创者正是丹尼尔·贝尔。他写于上一世纪70年代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和后来的《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两书都是这种杰出的研究成果。不同于桑巴特、韦伯和席美尔肯定性逻辑,“意识形态终结”了的贝尔,其学术分析仍然多有马克思批判性反省的遗风。遗憾的是,贝尔踩出来的这条路径却被中国学界丢弃了。这种状况大概一直到我们面前的这部论著的出版。
张凤阳博士的这本《现代性的谱系》真的会是一个新的现代性研究的学术平台。在这里我们会惊讶地看到,深厚的哲学理性之犁在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和文化研究相交的土壤上,深做出别一番令人振憾的文章来:已经被搅混了水的现代性学术图谱中,被抽离出“世俗趣味”、“工具理性”和“个性表现”三种文化逻辑,这又分别对应于“自由主义”、“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三种为之提供合法性论证的学术思潮。在这种复调式的丰厚逻辑平台上,那种“左”与“右”、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线性界划真如同干瘪的理论空壳。这恐怕已经不是简单的理论创新问题,而是现代性思想史的重写。
现代性历史谱系的第一层级是世俗趣味的高涨和自由秩序的扩展。这是作者宏大历史叙事的第一笔。相对于中世纪,布尔乔亚的生活世界得到肯定,用张凤阳的话来描述即是:“拆除宗教架构,立足此岸场景,对世界给出理性解释;高扬个人权利,强调主体自决,寻求自然欲望的公开排释和物质利益的正当追逐;以世俗生活为路轨,使政治-法权的自主与经济-市场的自由衔接补充,最终将所有生活领域都变成自然运作的此岸体系。” 上帝之城被解构,此岸挺立于彼岸世界的塌陷之处,这个此岸中的生存不再是超拔于常人的神性类事物,而是感性的个人生活。人的还俗与从土地上获得的自由,是现代性这一特性的本质。再概括些说,叫“个人本位的坚定持守;世俗幸福的积极确认;多元追求的自觉倡导”。
现代性历史谱系的第二层级,为科学精神的昂扬和工具理性的蔓延。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个科学精神与工具理性的布展正是现代性建构的真正支撑性骨架。对此,作者也有一精辟的指认:“抽象还原、定量计算的标准化逻辑;预测和控制外部对象的基本旨趣;追求最优方案、最佳手段、最高效率的有效性思维;人类物质需求相对于其他需求的绝对优先性。” 其实,这正是韦伯和舍勒一正一反说明了的价值合理性的颠覆与以量为生存中轴的工业逻辑建构,在这种新的历史尺度中,人的生存让位于财富的增长,功利性和手段性成为一切,质性被夷平,虚假的客观神目观充抵了活生生的主体性。
现代性历史谱系的第三层级被确认为漂泊的性灵和放纵的肉身。相对于前两个层级,这应该被视为现代性的肉身。这是工业与市场的产物。作者认为,在一个工具理性和功效第一的王国中,根本上会呈现出一种“无灵性的世界”,这大概是韦伯那个“没有灵魂的工程师的时代”另一种说法。有意思的是,作者对现代性的感性生活的判定真的非常感性,即“以艺术审美替代宗教信仰,承当人生意义的信护天职;以天才智慧超越庸俗常态,追求狂傲自恃的个性表现;以生命激情对抗社会规范,滋育快感冲锋的肉身放纵。” 这一部分,也是作者美文学特质表现得最充分的地方。
张凤阳自己在方法论上的自觉,是他现代性研究能有重要进展的主要原因。一是发生学的深层历史逻辑,这是他从南京大学哲学系孙伯揆先生那里得来的叙事法宝,当人们停留在现代性历史表层的时候,他已经深掘到更深历史层级的生成机制中去了。二是立体式的复调结构分析,过去人们对现代性的研究多落在一种单一线索的时间进程中,而张凤阳这里的讨论很难归属于某一学科,如社会学、文化学、哲学、或者政治学,这是一种非线性的历史写真。三是负载思想的诗意话语,在张凤阳的文字里,精到的逻辑结构梳理融入唯美的诗意言说之中,走出了学术论文艰涩难读的阴影,形成了全新的值得倡导的文风和写法。我个人以为,仅就是方法论这一项,此书就甚称国内现代性研究中的上品。这也是我们青年学者应该学习的主要方面。
最后还应该交待的是,张凤阳实际上是我研究生的同门师弟。这一本书,我是看着他硬磨了十多年。书稿全部完成之后,也就是三年前我开始主编这套“南园中青年学术精品书屋”时,几乎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摧他尽早出版此书,可他总是那样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还不行!还不行!”他是像对待一种神性真相般地投入其中的。在那里,有一种学术真生命的跃动。
我真的为他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