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贝斯:书之词
[法]埃德蒙·雅贝斯
lightwhite 译
书回答书。
我同罗杰·盖鲁阿的友谊建立在书写之上。
首先,二十五年前,在开罗的一次短暂的相遇。相互而谨慎的同情。我疑心重重,促局不安。他也如此。我不掩盖这样的事实,即我对他的一些书持有保留的意见,而且带着怒气阅读并排斥其他的书。他欣赏我的坦诚。他无法容忍妥协。
我在他的作品上胆怯地迈进了几步,而他开始与我相遇。我告诉他,我曾贫乏地阅读他。我们作为朋友分开。
后来,我离开埃及并定居巴黎。那是1957年。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旅行。我见过他一两次。我告诉他,和批评家认为的相反——至少是从我看到的文章来判断——其追问的多样性表达了深刻的关注和焦虑。他的作品,显得随心所欲地傲慢和冷漠——我知道他偏爱“远远地写下”的作品——最终会被证明是我们时代中最受折磨的,因为它在四处没有说出或仅仅勉强地承认的一切。随后,对《棋盘方格》(Cases d’un échiquier)的阅读肯定了我的观点。
我还记得谈论他对死亡的迷恋,一个人如何在他的绝大多数文本中发现死亡对他持有的魅力。
就我而言,在1959年出版了一个庞大的诗歌和格言集后,我开始踏上一条不同的道路,一种关于起源和书的,顽固的,一页接着一页的追问,对此——对其形式和书写——他从一开始就有所响应。
探问废除界限。受问题所折磨的书,在极端的边界,被写下。
我们能够质问死亡吗?——我们别无所问。
如果那样,书写就意味着接受,更确切的说,寻求一种对死亡的永恒的直面。
进而,追问能否是一条纽带?从疑虑中诞生的追问,总在挑战,并把我们,两手空空地,交付于死亡?
对我们两人,它支配着我们的关系。
不可言说者处于可以言说者的底部。我们航行于表面:甚至是光滑的,透明的,或不透明的表面;但绝不是平的。
沉默和死亡——不可探索的死亡——无法被直接地表述。它们只能——哦,悖论——被转译,被暴露,通过其对立的潜在偏见。
就这样,我们被迫将沉默倾听,把死亡过活。
就这样,波浪的感性的、平滑的展开,如同其波峰和波谷的狂暴碰撞,揭示了大海的搅拌的完满。就这样,当我们紧密地探查一个被限制在其边界上的对象时,它把我们逐渐地引向不可见的边界,它就从那里浮现,变形。
罗杰·盖鲁阿总已试着去探索的神秘——“然而,我总已小心地保存了一个神秘的部分,它的起源正是我徒劳地追溯的”——并不像我们愿意相信的那样,处于存在者或事物当中,而是处于极限,在那里,它们不再重要。
从死亡到死亡,从沉默到沉默,一本书是一块里程碑,它绝非尽头。
绝非尽头,而是尽头的预备,一个意料之中的,几乎被人所希望的尽头;被人秘密地希望的尽头,因为对一场标记着危险的冒险而言,一个尽头的发明就是未来之安息的誓言,是带着尊严撤退的可能。
作家本能地知道,他只能在自己献身词语——如同一个人献身倾听,献身打扮,献身死亡——的疯狂事业中失败,但他假装不知道,更确切地说,他在拿起笔的那一刻,奇迹般地不再相信。因为我们无法坚持一项使命,除非我们相信。罗杰·盖鲁阿不是在《想象的途径》(Approches de l’imaginaire)中写道:“我已经懂得,不论我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是坚持”吗?
一件作品会是勇气的产物,但它首先是一个信仰的行动,一个切心的需要,一种遗忘的绝对必要,由此,作家才恢复了其最初的可用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创造的自由。
失败被转变为胜利并颤抖着被揭示出来。
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失败不只是注定不成功,而且,正如对一艘船而言,失败是撞向海岸,或者,由于无法做出更大的努力,只能忍受被拖拽上岸的羞辱。
为了反对这些各式各样的,总而言之悲哀的,并不值得羡妒的尽头,罗杰·盖鲁阿提出了《阿尔菲河》(Le Fleuve Alphée)的尽头,一切的拒绝,固执,忠诚的爱。
我们只能拯救我们所掌控的?
掌控是罗杰·盖鲁阿的主要关注。清晰,乃至可以无视。
他被铆钉于书写,他努力让书写远离可能淹没它的深渊,或许他已经发现,深渊就在内部。
如果他拥有这样一种对石头的激情,那是因为石头从时间之外承担着书写。
同样,石头独自把其黑暗的存在和其炫目的空无置入括弧——正如盖鲁阿自己试着在他最后的一本书中做的那样:“ 在这个作品里,‘置入括弧’一词规定了我一生的近乎全部。”
无数的,永恒的石,在其毫无响应的名字内部,已然游遍了所有的路,翻过了所有的峰,滚过了所有的坡,然后把自己献给我们的好奇和沉思。
奇迹之石,创伤之石,秘密之石。
基于书的友谊,既是最不占有的,也是最不让步的。最不占有,因为它建立在我们的差异上,建立在对这些差异的不可避免之加剧的完全接受上:道路内部的道路,或突然偏向道路边缘的未被走过的路。最不让步,因为它被书的每一页,每一个词,不断地,完全地,威胁着。
但或许,所有的书只是这样一种友谊的被写下了的表达,它在一个陌生人的友谊中寻找自身,而那个陌生人,已成为了我们的复像:敌对又共谋。
所有的括弧,因为无限的背景,而拥有空无,这个空无仍然是书。
还是那个人,他深情的在场总已让我欢欣。
读着这个文本(它,还有其他的文本,是《新法兰西评论》[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用来向罗杰·盖鲁阿致敬的),我注意到,我还没有为其荣耀写下一个颂词,或试着包含一件我长久以来熟悉的作品。我只是收集了一些反思,它们往往是疑问性的,紧随着一个被悬置了的,更大的疑问:如今,在一个陷入沉默的声音的阴影中,一种警觉之亲密的诸词,被分享着。
(“节省时间……这是我的伟大目的。”
“巨大的平静出自诸多的消遣和疲倦。
“不要想着我们自己,要追求一个事业,要对准一个目标。
“我们在风暴的眼中发现我们的中心。不然,我们已被吹走。
“‘我’堆起我们所说的那些沙粒只是因为其流动的速度。
“我只通过我所趋向的目的来定义自己——而这个‘我’只是张力。”
——让·格勒尼耶[Jean Grenier]
同路易·福歇[Louis Foucher]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