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不会辜负,愿你温柔如初
青青阡陌,两小无猜。杨花浅浅,丝丝入怀。
侬哭我笑,日影徘徊。春风徐来,静待花开。
当这首诗在我们班流传的时候,正是初夏时节,荼蘼花正开,那一年我十六岁。
同学们传阅着我在作业本背面写就的这首诗,有赞赏,也有玩笑,更有甚者,他们把这首诗直接拿到林丽跟前大声地念,促狭鬼童志军甚至用关中话方言“倾情演绎”,林丽低下了头,几乎趴在了课桌上,我很担心她,却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她,只能习惯性地用余光轻轻瞥一眼她的位置。
也怪我把本子撞到了地上,被眼尖的冷欣看到,她抢先一步捡起来,然后就看到了这首诗。冷欣看完之后愣了几秒,然后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起来:“快看啊!解梦泽写的情诗!各位同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情诗大朗诵啦!”原本有些沉闷的教室,突然之间就疯狂起来,大家笑着闹着,几个人追逐着争抢作业本。
随后,我的这个作业本载着那首诗,连同上面红艳艳的对勾和红叉开始在同学间轮转,林丽刚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受到同学们的奚落才似乎感觉到,这个事隐约是与她有关的。谁能想到,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原谅自己对一个女孩子造成的伤害。
事情还得从林丽说起。我很喜欢林丽,我们的座位并不太远,稍一侧目,我就能看到她。我总是不自觉地要往她的座位上看去一眼,她总是安静地坐着,或温书,或写字,上课的时候就听讲,而我每次走神,几乎都要朝她看过去,我最喜欢看她的眼睛,当然是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黑亮的大眼睛,清澈而明亮,长长的睫毛令人着迷,偶尔眨眼,如同一扇美妙的窗户开合,让我如痴如醉。我想,一个人的眼睫毛怎么会长得如此美妙,如此迷人。有时候,她会因为一两道未能解开的谜题而皱起眉头,从而在眉心聚起一道深深的印痕,那印痕也是我极喜欢的。
时间久了,她就发现了我的秘密——长期被一个人这么盯着,肯定会有异样的感觉。在某一天的上午语文课的时候,赵老师正在讲述《范进中举》,而我又一次神游天外,目光不自觉地朝着她的眼睛转过去,不想她突然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我心跳得厉害,立即低下头来,却又不甘心,悄悄地又偷窥过去,发现她正看着我笑,那笑容如同印在我的心头,美妙而动人。我也笑了,尴尬而羞涩。她的笑容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最终定格,我当时想,倘若我有一支画笔,我一定要把这微笑画下来。
从那次之后,我不敢频繁去看向她的位置,只能在确定不能被发现的情况下,赶紧偷看两眼,然后立即把目光收回来。即便这样,也总有机会被她的眼神抓住,她对我抱以微笑,而我依然羞涩地笑笑。
时间久了,我们似乎已经达成默契,她即使知道我在看她,也不识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候却会转过头来跟我对视和微笑。我于是又很期待与她对视,甚至期待她对我的微笑了。
这原本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和默契,那种单恋的烦恼和美好交织的美妙状态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
我其实一直很怕冷欣,她有一样令人恐怖的本事:对于男女之间的暧昧相当敏感。她曾经神秘兮兮地跟我分享:“咱们班那点破事儿,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本就对这八婆没好感,如今总算抓住机会了:“哇,你属猴的?那你正常上学的话,应该念高一了。”她瞪着我道:“你最好别惹我!我知道你喜欢谁!”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学生,男女关系尚处于“破冰之势”,虽然固有的壁垒有所松动,但基本上仍然处于“男女之大防”的隔绝阶段,一旦男女之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成为轰动校园的大事件。我可不想成为这样的风云人物。我怕了她,不敢再多嘴。
冷欣也挺漂亮,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身材苗条,特别是眉心那颗痣非常惹眼,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太闹。我回家跟我妈说:“我们班有个女生,眉心长了颗红痣呢。那位置恰到好处!”我妈想了想,道:“这孩子怕命不好。”我不以为然。
冷欣看我认怂,立即露出诡异得逞的笑:“怕了吧!知道怕就好!”从那之后,我的中学生涯进入噩梦阶段。冷欣嘴太碎,特别能吃零食,九十年代中后期的零食已经开始泛滥,她的桌兜里经常是各种塑料袋,一星期清理一次,后面的一个大竹筐,大半就要满了。有一次早上来学校,冷欣的书桌里竟然跑出老鼠来。我最怕老鼠,而那只老鼠被养得异常肥大,吓得我一下就窜到课桌上。
冷欣却不怕,追着打,看我站在桌子上,她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说我:“上桌子的身手很敏捷嘛,你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轻功?”我见老鼠已经逃命成功,才颤颤地下来,班里的同学早已闹翻天了。我怕老鼠的事于是众人皆知。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大家都笑我的时候,唯独林丽没有笑,她很同情地看着我。
冷欣一直要挟我替她跑腿买零食,锅巴、雪糕、话梅……我不胜其烦,却不能不去,要不然她就等着那双大眼:“我喊了啊!”我当时心里觉得可笑,喊什么?难道喊我非礼你?可是我毕竟还有把柄在她手里,尽管很不情愿,却也只能就范。她每次给我双份的钱,意思是我可以给自己买一份,但是我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找了钱全部拿给她。
如此一来,同学中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说我跟冷欣“好上了”,我不屑辩驳,因为我喜欢的是林丽,而传言于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我可以更加隐蔽地喜欢林丽了,对于我和冷欣的谣言,自然有她去剿灭,恰好替我挡枪。
有一天放学,我走在半路,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挡住我:“你站住!”我抬眼一看,发现是冷欣,她恼着脸道:“他们说咱们俩好上了,你怎么不反驳?”我觉得可气又可笑:“干嘛要反驳?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却一脸痛苦:“你坏蛋!”然后骑着自行车飞奔而去。
我无法理解她的举动。我甚至想,她或者根本不知道我喜欢林丽的事情,只不过想让我给她跑腿买零食而已。但是我并不敢赌,如同拉肚子的时候想放屁,你赌它是个屁,万一不是,那就麻烦了。
我很快忘记了冷欣半路挡着我的事儿,过了好久才发现,她从路上堵我那天开始,就没再让我帮她买过东西了,她甚至连零食也戒了。而且我还发现,原本很爱美很爱打扮的冷欣近来有些邋遢了,我好几次看到她头发都没梳。
好在我并不关注她,她不找我麻烦更好。我只关注林丽,她成为我走神时间最好的选择。
初夏骄阳如火,正如我们的青春荷尔蒙。周五下午,我们商量着周六骑车去渭河大坝上玩,那儿风大,地方又敞亮,骑车去最合适不过,于是众人附和。我、冷欣和林丽都参加,包括童志军、李罡几个男生一起。
周六一大早,我们几个一路上有说有笑,朝着大坝骑行。冷欣也一改近日的忧郁,跟大家说笑如常。我骑在最后,只为看到林丽骑车的背影。冷欣偶尔放慢速度,跟我并排骑一段,但是经不起前面热烈讨论的诱惑,很快又赶上去瞎聊去了。她发现我仍然在后面,终于索性不跟他们聊天,专门陪着我。我没好气地道:“你有工夫理睬我了?”冷欣笑了:“我以为你是瞎子呢,原来你会说话啊!”我好气又好笑:“瞎子跟会不会说话有什么关系?”她这才道:“故意逗你的!从背后看林丽是不是更迷人?”我立即吃了一惊!她果然知道!这八婆的八卦水平真不是盖的!我不敢再跟她造次了,于是又是努嘴又是挤眼睛的:“小点儿声,都听见了!给你嘴上安个大喇叭!”她又笑了,笑得有些郁郁,之后就不再说话。
到了渭河大坝上,我们一帮人兴奋无比,大坝北面绿油油的农田,渭河滩涂的旖旎风光,都让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我们大喊大叫,一路狂奔,让初夏的风尽情吹在身上。
“有雨下到山里,有风刮在滩里”,坝上风大,更增加了那种浪漫的氛围。我们把自行车放在路边坐下休息。我距离林丽不远不近,正好能够看清她、听清她说话,又不会招致别人的误解。冷欣却跟童志军在坝上打闹,惹得来往的车辆频频摁喇叭,我当时心里有些不快,就说了一句:“小心乐极生悲!”说完觉得不妥,赶紧又加了一句:“注意安全!”
我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丽,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你吃醋吗?”她很快恢复了原本压抑着兴奋的状态,她本就是安静的人,从不与人嬉闹,话也很少,意识到自己失态,她立即目光转向了北面的渭河。
冷欣显然很兴奋,因为她一定听到了我的话,童志军听到之后还问我:“咋了?你还吃醋了?你只要敢跟冷欣表白,我就立即罢手,要不敢,你别怪我捷足先登!”冷欣却恼了:“满嘴臭屁!什么捷足先登?滚一边去!”童志军却不恼:“我就喜欢这种作风彪悍的女娃。”一席话说得大家就又笑开了,连林丽都笑了,还盯着我看了好久。
可是我刚刚站起身,突然脚下一滑就从坝面上滚下去了,坝面是个坡,草木很深,虽然不至于受伤,仍然让我感到眩晕。我刚恢复一点,就感到脚腕上一阵刺痛。等童志军和李罡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抬上大坝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微微肿起来了,而且上面留下了几个针眼大小的伤口。
“解梦泽被蛇咬了!快找!”冷欣喊了一声就奔下去了,童志军紧跟其后,李罡他们也纷纷下了坝面,就留下林丽一个人招呼我。
林丽扶着我靠着一棵树,给我清洗创口。我感到巨大的幸福,心想,就算这样死了也值了。林丽的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如同扇在了我心头。我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还有额头沁出的汗珠,早已经把受伤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冷欣他们很快就上来了,抓住了一条只有指头粗细的小蛇。冷欣抓住蛇的脖颈,用力一甩:“找遍了周边,就只有这一条,凶手就是它!这下不用担心了,这蛇没毒,你是扭了脚了。”大家一听这才纷纷放心了,我勉强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觉得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于是就推了车子,跟着大家一起下了大坝。
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诊所,大夫也说蛇没毒,主要是一点小扭伤,经过伤口消毒和简单的治疗,我逐渐恢复了。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冷欣却依然胸口起伏,她甚至不顾其他人在场,放声大哭。我们都以为她吓坏了,也没有太在意,那个医生不停地安慰她:“没事儿,不用担心,擦了药在院子里走几圈就好了。”她终于止住了哭,却泪眼惺忪地看着我,那怨恨的眼神让我心中一凛。
从大坝上回来不久,就发生了文中开头的一幕,冷欣对着林丽念着那首诗,我对林丽的所有爱慕凝聚成那几句诗,彻底暴露了,我此时此刻恨死了冷欣,是她打破了这种美妙的平衡,让我和林丽之间的美好默契无法维系,给我的暗恋和单恋带来巨大的影响。
我不想让林丽难堪,更不愿意让我和林丽陷入舆论的漩涡。我从冷欣手中抢过了作业本,然后撕得粉碎,并且扔进了垃圾桶。我对着冷欣大喊:“我讨厌你!你最好从我眼前永远消失!”冷欣愣怔了,眼泪如决堤之水流在白皙的脸上,同学们都愣住了,一向温和的我少见地大吼,一向坚强的林丽伤心落泪,这都是从未有过的事。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冷欣两眼通红,一双大眼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我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幽怨,还有些许歉意和不甘。我心里被这眼神触动了,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我想跟她道歉,却开不了口。当我在第二天早上终于鼓起勇气要跟她道歉的时候,她却没有来学校——她转学了,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童志军后来跟我说,冷欣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却一直开朗乐观,她妈妈上班,她家里的几乎一切家务都是她在做,又胆大,上次捉蛇她亲自动手,丝毫不害怕。
我终于后悔了。冷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她在乎我的安危,连蛇都敢抓,甚至急得大哭,却被我深深地伤害,连一个道歉都没等到。我时常会想起她,想着怎么跟她道歉,怎么安慰她……而我偷看林丽的习惯,却从冷欣离开学校那天开始不治而愈了。
“你不用担心她,那么神经大条的人不会想不开的。她转学是因为她妈妈调动工作,不是因为你。”童志军安慰我。童志军叹了口气,道:“冷欣念你的诗,是想替你跟林丽表白。冷欣喜欢你,看不得你整天那么痛苦地单恋这林丽。”我低下了头,想着那个天真无邪而乐观自信的冷欣,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
我这时才明白冷欣那天在诊所为什么哭,她在我撕碎了本子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难过,她多么希望那首诗是写给她的呀——
青青阡陌,两小无猜。杨花浅浅,丝丝入怀。
侬哭我笑,日影徘徊。春风徐来,静待花开。
再次见到冷欣是在大学报名的时候,她已经出脱成一个大美女,青春而时尚,白皙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额头的那颗痣依然明显,她背着行李站在校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显然等了我很久了。
她不说话只是笑,然后又哭了。我跑过去站在她面前,突然拉起她的手:“你哭呢还是笑呢?”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里面有一页贴着我那首诗,被撕碎的那首诗被她小心翼翼地粘在一起,我明白她那天为什么熬夜了:她把垃圾桶里的纸屑都捡回去,一张一张找到那首诗,最后才拼接在一起了。
我知道,童志军肯定把我的报考志愿透露给了冷欣,只有他跟冷欣联络。我上大学前一天跟他一起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哭着跟我说:“冷欣念着你,我念着她……”
我后来跟冷欣说:“你应该考个更好的大学。”她笑了笑,道:“有你的地方才是最好的。”我们彼时牵着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两边的荼蘼花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