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学的源与流:从物衰到幽玄最终步入侘寂
日本的诗歌多是短歌,日本的音乐旋律单调,日本的舞蹈动作缓慢,日本的绘画很少追求浓艳的色彩……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物哀”情结造成的,你相信吗?
在传统日式美学中,少不了中国文化的影子,但中国文人的清寂感伤多少是在遇挫后才有闲情去拥抱自然;而在日本,你却可以轻易读到底层民间朴实并内敛的生活。因为自出生起,日本人就与山、树、花、鸟、兽和溪水洋流比邻而居,建立了温和而紧密的关系。
日本人大概受的本土宗教“神道教”的影响。神道教相信万物有灵,一朵花、一棵树、一片水洼都可以拿来当做神,可以被供奉,被敬仰。中国文人的“托物言志”的背后,多受时事环境影响,是对朝廷政治、战乱饥荒、个人际遇等等的感叹。可是在日本的贵族社会里,公卿子弟不需要通过读书获取官位,所以他们的文章不会去承载思想、政治或者教化的作用。
所以“万物有灵”决定了他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他们借由花朵、星辰、月亮去说话,这和中国的不一样。现在物哀这个词几乎是日本禅宗的标志,也是日本文学与器物的精神宗旨。
“物哀” 这一美学意识始于平安时代,平安时代之前是奈良时代。日本在公元894年废止遣唐使之后,发展了日本自身独特的文化。与前代的奈良时代相呼应,把自此开始到镰仓武家政权成立以前的400年称为平安时代。平安时代被日本人视为一个文化上之高点。
叶渭渠说:“日本绘画很少追求繁复的结构和浓艳的色彩,多是结构简雅,追求中间色,注重线条的单纯性和色彩的淡泊性,以幽婉清丽的情趣为主,富于恬淡的韵味。日本音乐的旋律单调,却蕴含着无穷的妙味,让人心中回荡着余韵。日本舞蹈的动作柔和缓慢,却在其中显露出一种内在的张力。……日本的和歌、俳句形式越来越短小,却可以准确捕捉到眼前的景色以及瞬间的现象,由此联想到绚丽的变化和无限的境界,更具无穷的趣味和深邃的意境。”
以日本传统绘画大和绘为例,大和绘10世纪前后开始萌芽,11世纪大体完成,19世纪还在流行,作为概念至今仍在使用。在大和绘形成前,日本流行的是从中国和朝鲜半岛输入的绘画及日本画家的临摹品。
大和绘的产生和发展与唐代文化影响的衰落和日本文化的复兴有关。当时的画家开始以贵族的日常生活为题材,表现其思想感情及日本的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适应日本人的审美要求,在技法和样式上不断追求日本风味。大和绘为追求及时行乐的唯美主义情趣,避免零乱的线条和过于严峻的笔法,采用浓艳的色彩,具有华丽的特征。
最标准的大和绘是11世纪前后完成的《源氏物语绘卷》和《信贵山缘起绘卷》,它们也代表了大和绘的两类画风。作为大和绘主要形式的长卷被称绘卷物。绘卷物又可分为宗教绘卷、文学绘卷、战记绘卷等类。
镰仓时代的大和绘还残存着相当多的平安时代的画风,而到了室町时代,却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室町时代土佐派到桃山时代的宗达光琳派的画家们继承并发展了大和绘的优秀传统,以柔和的笔触、丰富的色彩和温雅的情调,在体现日本人的精神、趣味和感情方面获得了独到的成功。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自称大和绘师,他们在形式和情趣上汲取了大和绘的许多传统因素。
在美学框架下,“物哀” 并非三言两语能辩明。我们且将它视为一种感性:细节皆入五感,然后体悟、发现、由此及彼,并将各中情致掰开揉碎,又见优美、凄美甚至禁忌之美。所以每个发出的感叹词,也就是达成物哀的瞬间。
Ⅰ 物哀,是微妙的感受力 Ⅰ
《源氏物语》和《枕草子》被称为平安时代文学双璧,都体现出 “对微妙意思的耽溺”
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在讨论《源氏物语》之时,对“物哀”这个概念做了详尽的解释和说明。所谓“知物哀”,是对所见所闻的事物能有所感动,观之以心,动之以情,能感知“物之心”和“事之心”。字典里的“感”,注释为“动也”,而“哀”,则是这种“动”的表现。看到樱花开放,觉得美丽,就是知物之心,因为樱花的美丽而感到高兴,就是“物哀”。
本居宣长将《源氏物语》视为 “物哀” 的转型之作,从中摘录一段:雪中苍松翠竹,各有风姿,夜景异常清幽……即可见物哀。
物哀拆开两个字看,“物”是所欣赏之客体,“哀”是审美情感。“物哀”是个人对自然,对世相,对人生的情感体验,以生活无常,人生无常,短暂易逝为基调的,所以无论如何,多少还是带一些淡淡的哀感。
日本群岛地处位于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界地带,地震频发且资源匮乏,这使得日本人天生带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不安全感和万事万物即将告别的感觉。所以万物有灵的“物”,加上不安全感的“哀”,就变成了“物哀”,一种对周遭的万事万物,都有着敏锐的包容心与体察力。
物哀是温情与悲情的临界值,平和与不安的临界值,是静默与哀诉的临界值,但淡淡的似有若无。是一种对于人生无常,宿命必然的完全理解。而不是天生的悲观,而是寻回了事物的脉络,看到万事万物的轮回,抓不住变化,也抓不住瞬间,不如就此放手,安心去欣赏⋯
物哀的实质是倡导人要接纳万物有灵且美,沉浸其中感受美,欣赏美,赞叹美,又惋惜美,往往于最绚烂之时看到零落之后的悲凉。
Ⅰ 幽玄之美 Ⅰ
幽玄是一种境界较高的美感,深奥,优雅。它将物哀中的物相的美,转化为精神的内在。幽玄具有非合理,不可言说,飘忽不定的美的特质。幽玄,光影波动的不可言说“美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暴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 这里作家谷崎润一郎所说的“阴翳”,便是幽玄。
在平安时代后的镰仓时代,禅宗传入日本。它逐渐将美的感性深化为精神内在,并产生了 “幽玄” 的审美意识。因此,日本的美,不会一览无余。
大西克礼将 “幽玄” 总结为:收敛、隐蔽审美对象、微暗且朦胧、寂寥、深远而深刻、超自然性、飘忽不定、不可言说的情趣。而在 “幽玄” 的世界,以上关键词往往不独立显现,是相互融合的。
进入江户时代(约公元1603-1867)后,“幽玄” 一词便鲜少使用了,作家谷琦润一郎发明了 “阴翳”,他将日本人对幽暗、暧昧、朦胧的审美取向归纳于此。
譬如,在日本水墨画中,常见隐秘与留白,用素简的笔墨勾勒浓重的氛围,更能驱动观者的想象力,并加入到与画者的共创之中。所以日本人画月,不画月亮本身,而画月光下的情境,以线条和光感烘托那轮不存在于画纸上、却高悬于画外之境的月亮。
譬如,日本传统民居都有障子门,外光经障子过滤,就减弱了室内光的强度。
譬如,日本庭院的“枯山水” 用沙砾的线条表示水纹,是一张“幽玄” 留白的山水画卷。
有人评价道:“日本居室的美,是完全依赖于 '阴翳’的;无非在于间接的微弱光线,温和静寂而短暂的阳光……”日式建筑,包括了庭院景观与建筑体本身,几乎是最能体现传统日式美学中“物哀”、”幽玄“ 和 “侘寂” 三者合一的表达了。
现代建筑的精密与严谨,被 “物哀”、“幽玄”、“侘寂” 的日本传统审美意识加持,使得人们愿意思考建筑关系的本义。比如:安藤忠雄与隈研吾的建筑作品。
正如隈研吾所说:“欲望让我们把建筑从周围环境中分割出来,我们忘记了建筑的本意是让人们容身,让我们居住得更舒服,而一味地将建筑当成 '物’,在其身上画满了各种符号,直至将我们自身淹没。”
日本著名建筑师隈研吾扩建设计的波特兰日本禅意花园, 位于美国俄勒冈州,灵感来自日本的寺庙和居民建筑,它由三个亭子组成:一个村庄的房子,一个花园的房子,一个茶馆,以及一个中央庭院的活动和活动。新建筑全部由钢和玻璃制成,并以木条包裹。内部也由木为主,家具,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是实木,屋顶类似于日本宝塔的屋顶,顶层设有绿色屋顶用来吸收雨水。花园还增加了绿色植物,苔藓山坡,盆景露台和Chabana花园,美国唯一的茶花园。这个扩建项目的总成本为3350万美元,有着五十年历史的园林每年接待访客人数超过35万,被认为是日本以外最受欢迎的正宗庭园之一。
日本著名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对光的执着始于年轻旅游期间,对建筑融入自然的想法则更为早远,那是对传统的尊重与延续。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日本近代小说家谷崎润一郎(以下简称谷崎)的著作《阴翳礼赞》对安藤影响颇深。这位唯美派文学主要代表人物曾在书中提到,理想中的日本居 PUBLICATIONS 室,厕所就应该远离堂屋,“夜间如厕很不方便,尤其冬天里有期感冒之虞。然而,正如斋藤绿雨所言:'风流即清寒。’ 那样的场所,里外空气一样冷,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
Hill of The Buddha与以往“建一个构筑物来把佛像放进去”不同,安藤搭了一个缓坡把佛像埋到了底下。佛像从土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圆形开口如罗马万神庙一般。来访者从土坡下经过漫长的甬道来到佛前,抬头是头顶天光的佛像俯瞰,威严而慈悲。冬天,雪从洞里飘进来,座前皑皑,坡上则是白茫茫大地间一个悲悯众生的低颔的头像。到了春夏,这又是一片薰衣草花田,佛在花间俯首含笑。
艺术家吉冈德仁设计的“kou-an玻璃茶室”位于京都市一座名为seiryu-den的寺庙前方的平台上,他运用现代透镜的效果重新诠释了日本茶道文化。这个项目不仅是一座融合了传统建筑技艺和美学的现代茶室,同时还能够追溯到日本特有文化的渊源。吉冈德仁运用不同重量和不同斜度摆放的透明玻璃建成这座茶室,也为市民提供了一个感受日本历史精髓,并重新思考其在当今社会中地位的机会。
日本对于自然的感知是以其独特的空间感知为特点的,体现为对周边环境的感官领悟。这种对大自然内在美的欣赏是日本茶道文化所强调的。“kou-an”茶室设置在220米高度的位置上,整个京都的景观一览无余,让游客通过融入周围环境认识自然世界的本质。
“我想要通过这个作品去努力展现的不仅仅是以现代设计手段重现传统和历史,更要思考和追溯日本文化象征之一的茶道文化是缘何产生的。”艺术家吉冈德仁解释道。“通过仔细体味自然与无意识的感受之间的关系,日本文化的起源就会变得显而易见,'kou-an 玻璃茶室’将是一个重新思考日本文化源头的契机。”
物哀是樱花落下后,是对转瞬即失的事物的轻柔表达
幽玄是薄明之森,是以黑暗为尺度的心意流转
侘寂是素朴日常,是不完美事物的内在显现
日本人在消极的世界观中,积极找出了美学,从“山寺春向晚,杳杳钟声过,樱花飘散落”的哀愁中,走入“究竟微妙,洞达幽玄”,在时间的流逝里,以侘寂的心性去接受漏旧与拙缺。这三种独特的美学思维,是从“东方的神秘”出发,提炼出“美的脆弱性是美的本质属性”之理念,建构出属于日本人自己的美学体系。它们是日本美学的根基,也是东方文化中那种缥缈虚无意境的一种表达。成为日本文学、诗歌、绘画艺术的精神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