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富‖我有个舔盘子朋友

一O年夏天,我买车还没拿上驾照,有个朋友叫奎哥有照会开车,他约我一块开车去蓝田他战友家。去时塬上麦子才收了不久,地里还露着麦秸茬,玉米苗才一拃高。夏天塬上那个热浪涌流真真热死人,村道树荫下三三两两男人都光着膀子,摇着扇子,树上蝉声都嘶哑了。

进村道问了几个人,车开到最后一排房跟前,我俩下车走进一个砖楼门院子。房后还有小院,二进深庄子,关中道村庄几乎都是由这进深的院落组成。

院子当中耸立一层平板简易楼房,老式木门木窗,站门口探头一瞧堂屋靠侧墙摞了五六十袋麦子,装麦子袋子是肥料袋,每袋子足有一百斤。站跟前一人高,对于山里的我没见过一季子产五六千斤麦子唏嘘不已。我老家三亩坡地一年最多产一千五百斤。

眏入眼的是堂屋竹椅上躺个女人,女人见来人站了起来。女人特别瘦,一幅骨架似的身板,大花裙子像是挂在身上,干瘦的脚上趿双夹板拖鞋,人走哪夹板嗒嗒声响到那,她一手拿个旧蒲扇,扇子似摇不摇,左手拿根黄瓜。女人正吃黄瓜,嘴巴如搅拌机一样,咔咔嚓嚓嚼黄瓜。

女主人边吃黄瓜边打量我俩:“你找谁?”

我朋友说:“这是张军让家吗?”

女人说:“嗯!你阿达客,找他有事吗!”

朋友说:“我是他战友!丹凤人。”

女人脸黑黝黝的,瘦的腮骨暴兀高,眼仁陷兀深,嚼黄瓜嘴对后院喊:“军让,军让,快出来,你战友找。”

后院传来男人声,“呃,来啦!”

稍时,一个光膀子男人手摇竹扇子,穿个褪色大裆裤叉从厅堂过道出来了,脚上趿双泡沫拖鞋。干瘦的胸口陷个窝,高鼻子尖下巴,瘦骨嶙峋。四肢筯骨凸暴,最特别的是走路一跛一弹,一只脚不敢挨地似的,显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奎哥!你咋现在才来,我春上就写信唻。”

奎哥迈几步,他两人手紧紧握在一起。奎哥打量说:“你的腿跛的越厉害了,你距西安近,看大夫没有?”

“看来,不顶事,平时不疼,阴雨天疼!”

正说之间,依门的女人尖声吼,“你个狗日的,来客人穿个裤叉出来,丢人不丢人。”吼叫中黄瓜把往院子树下一摔,砸在一只刨土的鸡背上,一鸡受惊,几只惊慌,鸡们翅膀扑撒嘎嗒嗒窜出院门。

军让哥讪讪地笑笑,如尿尿尿不净似的点头,对女人又像是对我俩,恭讨似地说:“热,热,贼怂天,热死人,穿不住衬衣。”

女人眉毛一拧,咬牙切齿地骂:“狗日的,整塬人没热死一个,把你热死了,穿去,穿不穿?”

女人手抬起作势往跟前走,要揍军让的样子。

军让嘿哩讪笑着,扇子往柜盖上一放。一瘸一拐低头进了偏房门。

女人手指点着偏房门,怒凶凶地说:“这,这,狗日的把我跟扎啦,地里重活干不了,都要靠我。一天还是个药罐子,中药西药不离嘴。”女人边啕边拧开柜上摇头旧电扇,吹出的风也热烘烘的。

一会,军让出来了,上身穿件皱皱巴巴的衬衣,白色成了青色。下身穿条军用黄裤子,人瘦,裤子旧,裤腿宽,像女式宽阔裤似的。

我们仨坐厅堂小方桌前,他俩叙旧温馨又亲热,忆往事神往又毫迈。女人穿厅堂去后房提来一壶水。桌上摆开三个黑泥碗,女人揭开柜上一个小陶罐,手伸进去抓一把苦荞茶,往三个黑泥碗里“啵,啵,啵”撒三撮,一把苦荞茶刚好分完,女人往碗里倒上壶里热水,坐到一旁。听叙旧拉家长时时不时插上一句,“这二货,脚残脑子也残啦,叫去上访不去、申请补助也不去,牛脙,和他老子一样是个大头菜。”女人说这句话,军让憨憨的笑笑,“咱自己把脚弄残的,又没给工部干活,政府还给补助费,要知足、要知足。”每说到这,女人鼻子一哼,“哄国家钱的人多的跟蚂蚁一样,还在乎给咱百二八十。”拉家常后知道,这屋里四口人,两个孩子在县城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

村道树上蝉声争鸣,屋里越来越热,几只苍蝇看热闹,飞出飞进,时不时落在头发耳朵上。军让说着说着手里扇子对准桌子上的苍蝇狠狠的拍去,啪一声,一只苍蝇都没拍住,飞走了。军让解开衬衣扣子,敞开胸口。

返回的路上,坐车上问奎哥,“你战友腿咋是跛子?”

奎哥说:他们在湖北当工程兵,修座水电站时,大坝缓台浇筑水泥才三天,从坝台通行要绕道行,坝口栽有牌子“正在施工,禁止通行”。

那天下午收班,军让拉后了,为了赶上队友,他挪开挡人的牌子,从浇筑的水泥上抄近道走。才浇铸的水泥得洒水养,水泥上盖有防晒布。军让到预留渠口跟前,憋口气往前一跳,一步跨到水渠对沿上,军让脚一落,呼天喊地,队友赶到跟前一看,防晒布下五寸长一截麻花钢筋从脚背直直戳出。战友一看,是渠口预留钢筋茬。

出这事故后,惊动全连战友,军让一动疼的哭天喊地,车接来医生,医生说不敢往出拔脚,钢筋有花纹,把握不准平衡,容易撕裂脚的神经筋骨。

最后把医院专家请来,专家现场会诊,把渠口水泥凿开,用设备从底下剪断钢筋,拉到医院立即作手术,算是保住了脚,可又留下了终身残疾。

那日,把钢筋剪断人拉走已经晚上八点,六点下班至八点整整两个小时,我那个工程连一百多人没有一个按点吃饭,都揪心着。

军让这人现在看活的猥猥琐琐,惧内颓废,当兵那时彪悍勇猛,就是有些愣冲劲,做事冒冒失失。

那日施救现场,技工凿水泥锯钢筋时,军让疼的张嘴哇哇大哭大喊,“妈呀!叔呀!”人生遭难第一声喊的是“妈,爸、老子!”很少有人喊叔。过后才知道,军让是他妈改嫁到蓝田塬,他三岁时他妈带来的,后爹养大的,他说后爹对他很好,亲儿一样待亲儿一样养,参军入伍那天后爹把他送上车,车开走了还招手抹眼泪。

出了这事后,住院费五万多,部队工程部按工伤报销,但残疾这个事难办。他不遵守纪律酿成大祸,毁了他也拖住部队。一年后就到复员年限,横空出这祸端,难住了部队领导,经研究请来家属协商,一周后他老家来了二老和一个姑娘。

二老是军让亲妈和后爹。瘦高姑娘是他参军后“叔”给聘定的媳妇。

二老在医院和儿子相见,三个人哭成泪疙瘩,哭毕领导接出去招待后协商解决事项。

饭后,老人说:“我儿冒失鬼,种哈这个事,部队给看伤脚,还派人侍候,我老两口感谢领导,感谢部队。”

领导问有啥要求时,出乎意料的是老人没要求。老人说:“他好着是我儿,现在脚伤残了,还是我儿,复员回家,干活时我多干些,我儿脚残了少干些。唉!他如果听话,不抄近道,和干活的同志一块走,不是啥蛾子事也没吆!哎!这都是命,唉,人的命天注定……我在家里,给军让把媳妇都聘哈了!”老人指着随来的姑娘。

出那事后,他媳妇随二老来部队,媳妇那时真漂亮,个子苗条,瓜子脸,一看人羞答答。全连的兵蛋子都肚饥眼馋,四川一个兵哥说'好花开到地塄上’,没想倒今见了变化太大了,跟个泼妇一样,判若两人。

我问后来咋办的?

奎哥说:残疾人留到部队是不可能的,部队提前按复员手继办理,出证明材料让地方民政按残疾人发补助金。

咱也不懂政策,我想这大概是最好折中办法。

那天坐堂屋叙旧时,军让给女人说“秦岭山里丹凤的战友远道而来,你去买两样菜。”我俩摆手不要不要,女人站起来笑了笑出了门,我看她到院子寻个袋子走了。

女人买菜走了,军让话头全打开,家里四口人大约十亩地,地里活全靠老婆操劳。县民政一月发残疾金240元。年底镇政府武装部慰问再给一千元。老婆常常怨怼,说她瞎了眼睛嫁错人。并且说二老已经归西,对人生充满伤感,对目前的生活很无奈。他叹息道,哎!没办法,谁叫咱年轻时莽撞呢!

女人买菜回来后,上后院炊房做饭,听声音做饭还用的是风箱,没有用插电鼓风机。他两个战友谈话间隙,我到后院看了看。后院枣树下绑了两只奶羊,苍蝇在羊的周围乱飞,奶羊弹腿甩耳驱赶蚊蝇的叮咬。院子空气臭烘烘。两只羊看到我惊恐的挣绳绕树转,咩咩地叫唤。

堂屋右边有间卧室,推开一扇木板门,里面墙上地上到床上,黑麻麻脏兮兮,木板床背油腻腻,有两三只蚊子嗡嗡嗡飞来飞去。床背墙上贴张战友合影,整座屋只有这张合影,表示这屋里有人曾经荣耀一时,参军当过兵。

中午时分,饭菜端上小方桌,竹篾馍蓝装着馒头,四盘子菜,一盘炒洋芋丝粉条,一盘凉拌莲花白,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紫甘蓝炒鸡蛋。还有糁子稀饭。

菜饭摆好,军让歉意的说:“四样素菜,没有肉,实实对不起老战友!”又对女人说“咋不割些肉呢?”

女人嘴角一翘,“镇上没有卖肉的!”

我俩忙说,“破费了,破费了,见外,见处!”

饭吃毕,女人收拾盘子时,炒鸡蛋的盘子底有油渍,女人颁开一个馍头,半拃递给军让说:“拿着,把盘底油沾的吃了。”军让看看我俩脸没有伸手,女人恶狠狠的瞪一眼,军让慢慢伸出手接过半拃馍。

军让左手端盘子,右手的馍在盘子底油渍上一沾一沾,盘子底油渍吸干了,军让吃那半拃馍,吃的脖子一伸一哽,呑咽时喉结蠕动着。

半块馍吃完了,军让腰直了直。女人瞅瞅粉条盘子底,盘子底油渍淌流,给军让说“把盘子舔了。”

军让又看看我俩,女人又一瞪眼。军让乖乖端起盘子,盘口贴鼻尖,军让伸出舌头一上一下竖舔着,盘子遮挡住了军让整个五官,看不到脸面表情。他舌头齐齐在盘子底添一遍,盘子底白净净。

我俩尴尬的笑笑,怎么都没有来时的喜悦劲。本计划下午返回,看这势不忍心在滞留,站起来准备走,不想再看一个虎虎生风的军人因残疾落到这般田地。

奎哥掏出二百元钱塞到军让手里,军让踮脚尖推让着,双眼仁潮乎乎。

俩战友手挽手往门外走时,军让悄声说:“当兵时没成家,风风张张。受伤残疾后有了家,我胆小慎微,很怕失去这个家。有老婆才有家,老婆走了,家也就散了,老友你别笑我窝囊。女人天生嫁人可以四海为家,男人有老有小,有祖辈创的家业需要咱厮守,咱有责任不能任性。”

奎哥拥抱战友,轻轻拍拍军让肩膀。

“保重,保重,闲时来看你!”

夫妻俩送我俩走出村道时,夫妻俩个头一样高,军让脚一踮肩一颠,没有女人走的快。村道乘凉的邻居喊,“芳!今早来客啦!咋不留呐!大中午就让走!”

“留不拢!留不扰嘛!”

车刚开两丈远身后传来女人和军让吵吵声,“狗日的,把钱给我,把钱给我。”

从蓝田塬上回来以后,军让夫妻俩的样子常常在我眼前晃悠。

有此,在奎哥家喝酒。奎哥喝高了,指着桌上残菜剩饭,感慨的说:“男人一辈子干事一定要慎重!慎重!不然得栽倒女人手里,落个舔盘子下场!”

奎哥老婆听到进酒场问:“舔盘子,谁舔盘子?现在这日子,还有人舔盘子?”

奎哥拍拍胸脯,哈哈哈笑了。“我要是瘸子跛子,你跟我过活叫我舔盘子不舔?”

女人嗔怪一眼,指头点点奎哥额头,嘻嘻说:“你真瘸了跛了,一刀两断,离婚,跟你个瘸子,还嫌丢人。”

奎哥仰面哈哈大笑,对我说:“兄弟,听到没,这就是人,这才是真真的人,从蓝田塬上回来一直想军让老婆心狠,今一听,不狠,军让老婆苦大,有骣劲,一个人种八九亩地呢。来,酒倒满,干三杯!”

人活世上,难!不出事故更难。

世上人没有一个想出事,但天天事故总是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思想不一样,能让活的都一样吗?有的人一生都在努力改变,想活出精彩,但至死都没能实现。

王英富:人称"丹凤老王'’,60后,陕西丹凤人。擅长写小小说,文字幽默风趣,已经有500余篇文字发表各大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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